这几日，将要移民国外的妹妹把一直攥在手里的一件东西交给我保存，说是不想再带着它满世界跑了。我拿到手里一看，原来是父亲在一九五九年获得的一枚先进工作者的奖章。
奖章装在一个红色花纹的缎面盒子里，盒子盖与底已经断裂，红缎面也褪色了，可里面的奖章还有一些光泽。盒盖内父亲的名字、发证机关、荣誉称号和时间都清晰可见。瞬间，父来的一生又向我走来。
屈指算来，父亲离开我们已有二十年余年了。如今想起他，我的心里满是愧疚。二十年前的我懵懂无知，不谙世事，以致留下的所有记忆都是零碎的。但就是这些零星的片段，构成了父亲完整的一生。
1
父亲年轻时是一名检察官，他那张穿着检察官制服的照片上的样子威风凛凛，实足的一位帅哥。年纪渐老以后转到地方做了一名干部。
我记事以后父亲已是一名干部了。印象中父亲话很少，他总是沉默地坐着，一脸严肃，高兴的时候也只是嘿嘿一笑。我一直不知他沉默的时候在想什么。年纪大了以后，父亲身体不好，十分瘦弱，脸上布满皱纹。因得肠梗阻，他的肠子切除二分之一，导致胃肠功能差，影响了身体。我小时候生活条件不好，我家住的平房，冬天非常寒冷，室内外温差大，房门处结了厚厚的冰，所以每天晚上关房门是一件费力气的事。关门时要先用斧子砍掉门槛上的冰，才能关上门。有一天父亲晚上去关房门时，用劲过大，拽掉了门栓，摔断了腿。从那以后父亲的一条腿就瘸了。
2
父亲跟母亲总是不同的，他对儿女的一份爱是行动上的，消无声息的。
记得那是夏天的时候，爸领着我们几个女儿去逛菜市场。爸背着手慢悠悠地走在前面，我们跟在后面。爸也不说话，买了水果就递给我们，我们没有袋子装，就用背心的前襟兜着，边走边吃，边吃边说笑。爸看我们高兴，他也高兴起来，到兴起的时候居然就一个个地叫我们每个人的绰号（这些绰号有的是爸给起的），逗着我们乐，我们就跟在爸的身后叽叽喳喳的没完没了。现在只要想起爸那时的样子，内心就禁不住的一阵喜悦。
爸对我，虽不像母亲那样周全，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每到关键处他都出现。我小时候用字帖临摹练字，总是写不好永字八法那最后的“捺”。爸也不多说，接过我手中的笔，写了个“捺”，“这最后要压住笔然后再起笔”他说道。这一笔这一句，我练字效果便突飞猛进了。每到包饺子时候，妈总是让我擀饺子皮。我不会，我“自学”，但不“成才”，总把饺子皮边擀得破烂。爸不多话，接过我手里的擀面杖，“一下一下的，不能着急”，爸只一句话，我就懂了。爸看我擀得落后时，常常过来帮我“囤积”一堆，然后我就可以悠哉悠哉的不着急了！一想起这事，我那个得意啊！
那时我是家里第一个上大学的，是家里的光荣和骄傲。爸肯定高兴，虽然他嘴上不说。我记得那时爸的事业正红，去大学报到的那天，他破例叫朋友开车来，拉着我的行李送我去学校。我那时心里像吃了糖，别提多高兴了，爸极大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家里的姐妹只有我独享到了爸的好处和独特的爱。可那时我对此并未留意。现在想想真是愧疚啊！
3
表达爱是一种能力，体会爱更是一种能力。如果那时我能体会到父亲的爱，我一定是个幸福的人。
爸既抽烟又喝酒，而且比较严重，我当时很不满意他这一点。有一次，爸很晚回家，他喝醉了，我觉得爸喝了这么多酒真是很不像话，又不为妈妈分担家务，就想跟爸斗斗气。我跑到爸跟前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用一种不记得是什么的方法去激怒他，然后迅速跑开。爸喝多了，追不上我，我就又跑过去激他，然后再跑开。如此反复，直到爸累了，不再回来追我才放弃。现在想想，我这种黄毛小儿的恶作剧给爸心里留下了什么印象呢？
父亲忠厚老实，耿直内向。后来工作中得罪了人落了难，事业走入低谷。晚年父亲遭到无辜的冤屈，几年后就退休了。这些经历对爸打击太大了，他整天忧心忡忡，满面愁容，默默地坐在沙发上，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问，任凭母亲说什么。不久父亲从家中走失，长达几个月时间，一家人心急如焚，四处托人寻找。我懵懵懂懂，不知细情，每天照旧上学，看起来十分冷漠。现在才知道，那时爸是得了老年痴呆症。 我经常想，爸怎么就不把内心的烦恼说出来呢，我们怎么没有一个亲人开解爸呢？我这个做女儿的，心为什么那样迟钝呢？我跟自己说，你不是不关心，是从来没想过去关心！
后来爸回到家中了，爸更加沉默，经常一句话说几遍才有应答。叫他干活便干活，叫他吃饭便吃饭。有一次我在路上看到爸背着手，跛着脚，瘦弱的身体疲惫不堪。可能是因为爸的一段离家，使我内心有一丝触动吧，我在爸身边停下来，从兜里掏出五元钱（那时月工资只有五六十元），对爸说，“爸，给你的零花钱，买酒买烟吧”。爸接过钱，默默的没有说话，我却看到爸脸上瞬间浮现的一丝喜悦和顺从。“子欲养而亲不待”，我真的理解了这句话，我也真后悔再没有机会给爸零花钱了。如果父亲还活着......,我一定会良心发现。
幸运的是，爸去世时有我在他的身边。爸就那么静静地默默地孤零零地去了。爸什么话也没有留给我们，爸的家里也没人来。我没有在爸身边安慰他，没有牵着他的手哭泣。爸当时心里还有意识的话，怎么看我呢？他得有多伤心！我无地自容！现在只要想起父亲就是他这个样子，这时刻提醒我，我是一个寡情的人，这使我心生愧怍。
4
父亲沉默内敛，父亲的影像淡淡无声，总像藏在我心底一个角落里的暗淡光亮。为什么这样？是因为爸的沉默吗？是因为我对爸不关心吗？我们往往对沉默的人忽视，以为他们沉默就没有思想，没有悲伤吗？是因为我年幼无知，不通世事吗？世事复杂，我们父女一场，就是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父亲的爱心藏得太深，我不是聪明女儿。这太令人悲伤和遗憾。
我越来越觉得我身上有父亲的影子，性情与父亲相似。因为“同病”而“相怜”，我越来越理解父亲，体会他的不易。这更让我反观自己。我一直以来也以沉默的姿态活着，把心藏得很深地活着，低调再低调，逃避再逃避。其实是不能正视自己，是逃避生活。我从父亲身上看到了自己，这是父亲用他一生给我的教育。
在每一个父亲节，在没有父亲在的节日，愿，时光永远止步；更愿，记忆走向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