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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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穿越满是积雪的秦岭,不紧不慢地朝中原古老的土地前进。铅灰色的云压越压越低,在远处和荒凉的大地交汇,大雪淹没了苍茫的落日,呼啸的鸣笛把垂暮的天空拉得更为悠远。许连躺在自己的床铺上,默默地盯着车窗外飘着的鹅毛般的大雪。车内其他乘客都没有说话,只有火车“哐当哐当,哐当哐当……”。

好久的安静之后,许连的手机响了,他连忙起身拿出手机,手机那头传来妹妹带着哭腔的声音:“哥,来不及啦,兰秀姨……走了。”

“我马上就到家了!她怎么……”

“兰秀姨走之前一直叫着你的名字,她……走得很痛苦……”

许连感到自己脑海里一片混乱,已经听不到妹妹在说什么,他糊里糊涂地挂掉电话后,靠在车窗上小声地啜泣起来。窗外的雪仿佛飘进了许连的心里,吞噬了他心里的温暖,冻结了他的希望。这样一个和他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女人,在她有限的生命里把自己的精力和爱全部贡献给两个中途加入她的家庭的孩子,在她单薄的一生里,她拥有的唯一的财富就是两个和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

许连抬起头,眼泪顺着脸颊淌了下来,火车这时已经驶入了他熟悉的风景里,他看到道路两旁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熟悉的景致,偶尔会出现一些老人和孩子,他们或是站在门前的荒地上目送着一辆辆呼啸而过的列车,或是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情。目送的人始终保持着站立的姿势,仿佛是经过训练一般,沉默地看着列车从远方驶来又朝远方驶去;而做事的人仿佛与这个世界无关,无论身边有多大的声响,他们都不会为之动容。他们没有丰富的表情,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变化。好像这每一列穿越山岭的火车出现,都只为在他们的生命里留下一些记忆,而他们早就习惯了这些呼啸的声音和冰冷的车体,并以自己的方式为时间的流逝和这些重复出现的记忆的短暂消失举行葬礼。那些不声不响奔离的岁月,划过他们的一生,除了黄土和呼啸而过的火车再没留下其他记忆。在他们的眼中,许连似乎看到了自己六岁时妈妈猝死时的目光,虽然已过去多年,但一想到那张脸,许连心里就不由地一紧。


那是他第一次直面死亡,虽然他不知道妈妈是为什么而死,但从别人的眼神和话语中他似乎明白,那个每夜搂着他和妹妹睡觉的人,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搂着他们入睡。然后他抱着妈妈冰冷的身体撕心裂肺地哭,不让任何人接近妈妈。爸爸紧紧地抱着才牙牙学语的妹妹站在门口,他那庄稼人黝黑朴实的脸上写满悲痛,但他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村里的人把他家的院子围得水泄不通,正当大家都在议论纷纷的时候,一个瘦小的身影从人群中走了过来,对爸爸说了什么,然后爸爸把妹妹交给邻家的林婶儿,和那个女人一起走了过来,她试图把他从妈妈身边拉走,他对她又踢又打,而她似乎下定决心要把他拉走,她用力把他拉到自己怀里,并在他耳边轻轻的说:“好孩子,别哭,别哭,跟姨到外面去。让爸爸给妈妈换身衣服。”随后院子里的人都纷纷进屋帮忙。几天后,妈妈被安葬在对面的小山坡上。

也就是那个时候,那个女人闯进了许连的生命。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女人自妈妈死后就隔三差五地往他家跑,给他和爸爸做饭,还帮忙照顾妹妹。

爸爸干完活儿回来后常常蹲在门口,看着她忙出忙进,皱紧了眉头。时间一长,流言就像长了翅膀一般飞遍了村子。村里的婶婶姨姨常常围在一起拉着他问:“狗娃,你兰秀姨到你家都做了些什么?”他不懂大人们为什么要问这些,于是就回答说:“给我和爸爸做馒头,给妹妹煮米糊糊。”那些女人好像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继续追问:“狗娃,不骗人哟,除了这些还有什么?”“还有,还有,兰秀姨给妹妹做了件新衣。”女人们原本以为发现了新大陆而瞪大的眼睛,一下子露出失望的神色,其中一个对他说:“狗娃,你兰秀姨想当你妈呢。”然后其他人纷纷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便笑着散了去。现在许连一想到那些婶婶姨姨的样子就觉得十分恶心,她们为了让自己想像的事情得到肯定,竟然想从一个不懂事的娃娃口中套话。

在一个阳光普照的中午,许连蹲在院子里的枣树下,不经意地一抬头就看到在灶前和大面的兰秀姨,阳光在她娇小的身体上镀了一层饱满的金色,那样子像极了妈妈,他微眯着眼睛,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突然他想起了婶婶姨姨的话,于是用手擦了擦快流出来的鼻涕跑到她身边说:“兰秀姨,她们都说你想当我妈,是不是?”许连深深地记得自己说完这句话后,爸爸就从门外冲进来给了自己两个耳刮子,兰秀马上把他拉到自己身后,像只护着小鸡的母鸡一样对他爸爸大吼:“许哥,你怎么打孩子?”

爸爸喘着粗气,在屋里找可以打人的东西,然后把兰秀猛地拉开,随后擀面杖重重地落在他的身体上,兰秀冲过去护着他,并且哭着对爸爸说:“许哥,不要打孩子,又不是孩子的错,我知道村里传的那些话,是我的错,以后我不来你家了,这样大家就不会对孩子说这说那了。”

爸爸把擀面杖扔到地上,蹲在地上抱着头难过地哭了起来。坐在炕上的小妹妹也“哇哇”地大哭,他走过去跪在地上对爸爸说:“爹,我错了,你别哭了。”爸爸没有停止哭泣,他看见爸爸的肩膀因为哭泣而不停地颤抖,便不敢再说什么。兰秀抱起妹妹哄了一阵,屋里才逐渐安静了下来。爸爸起身揩干了泪水走到门外,兰秀把妹妹放在炕上,对他说:“狗娃,来哄哄妹妹。”他从地上爬起来走到炕前,学着兰秀姨的样子拍着妹妹。“对了,就是这样,乖狗娃,以后妹妹哭了就这样拍着她,懂吗?”许连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兰秀姨走到爸爸身边说:“许哥,我知道我没有嫂子好,你嫌弃我,我是心疼你和孩子啊,我现在就走,你以后别打孩子了,他们还小。”

“兰秀儿,不是哥嫌弃你,你看我家现在这个光景,你还年轻,我不能拖累你。”

“我不怕,只要你一句话,我就留下来。”兰秀满眼期待地望着许连爸。

“兰秀儿,哥希望你找个好人家,这些日子大叔大娘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哥心里明白,回去吧。”爸爸低垂着头,声音很小但是却充满了力量。

兰秀姨望了望许连和他妹妹,眼中噙满了泪水,她忍住哽咽转身走出了他家的院子。许连看着兰秀姨瘦弱的背影颤动着消失在黄泥垒成的院墙后面,就连忙跑到低矮的土墙边趴在上面。他知道这次是自己惹了祸,兰秀姨走的那般坚决,连头都没有回,她也许再也不会来他家了。爸爸在他身后长长地叹了口气,进屋把妹妹抱到隔壁林婶儿家托她带着,然后折身回来在屋里倒腾了一会儿走出来递给他一个小镢头说:“狗娃,跟爹出去干点活儿。”许连接过工具,安安静静地跟在爸爸的身后,他知道这一天早晚都会到来的,玩耍的童年已经在他的生命里彻底消失了。

一路上爸爸都没有对他说任何话,爷俩儿一前一后过了喇叭河走到山上,山上出奇的静,爸爸熟练地砍着柴,然后把枝丫理好一捆一捆地捆好,许连学着爸爸的样子,砍了一捆柴就用完了一整个下午,他的小手和细细的手臂被划了好些伤口,爸爸没有教他怎样做也没有安慰他,只是在暮色降临的时候对他说:“回去吧。”许连仍然跟在爸爸身后,泪光闪烁。

村里的流言随着兰秀姨外出打工的消息而变得没有意义,许连觉得没有妈妈或是兰秀姨的日子并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难过,他也逐渐习惯了和爸爸出去干活,习惯了在妹妹哭的时候拍着她,习惯了爸爸粗制的馒头和菜汤。

一转眼日历翻至第三年的雨水季节,村长照旧召集全村的大人去垒土坝,每年雨季来前的喇叭河边就像过节一般热闹,女人们挖土装袋,男人们把装好的土袋扛到河边垒砌成坝,孩子们在土坡上追逐打闹,老人们聚到一起搭起锅灶为干活的年轻人做饭烧水。在这片荒凉而贫瘠的土地上生存的庄稼人都知道,今明两年的生计就靠雨季拦住的水浇灌庄稼来支撑。如果现在不截水储存起来,入伏以后的干旱会让自家的收成骤减,有的人家甚至会在入冬前就断粮了,所以全村上下都没有人敢怠慢这次活动。不仅他们如此,喇叭河上下游的几个村子全都在为自己的储水做准备工作。

不过,那年的雨似乎来得比往年早了一些,大人们还没来得及把土坝彻底垒完就开始下雨了。突如其来的大雨倾泻在大地上,孩子们光着脚丫子在泥泞的路上奔跑,大人们在雨中忙活了一个上午就各自回了家。下午许连爸爸又被村长叫去垒土坝,留在家里的许连坐在炕上写作业,顺便照顾在一旁画图玩的妹妹。

傍晚,许连在灶上蒸了玉米面馒头后,就和妹妹蹲在窑洞的墙根看着泥塘一般的院坝等爸爸回来。雨天的傍晚时间很短,几乎没有等人喘完一口气就迅速窜入黑夜。

“哥哥,我饿。”妹妹嘟着嘴,喃喃地说。

“等会儿,就一会儿。”许连摸着妹妹的头,目光定在从院门延伸出去的黄泥路。

不知道等了多久,妹妹靠着墙角睡着了,许连把妹妹摇醒,从灶上给她拿了个馒头,叫她吃下再睡,而他自己又蹲在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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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许久都不见爸爸回家的许连把睡着的妹妹抱上炕,然后拿着手电去喇叭河寻爸爸。跨过泥泞,跃过水坑,当许连到达喇叭河的时候正看到数十只手电的光芒聚集在一点上,几个大人焦急地将一个人抬起来,村长的声音格外急躁,喇叭河的水也格外汹涌,滚滚而来的雷和撕裂天空的闪电一个接着一个。借着手电的微弱光芒,许连看到上午垒好的土坝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冲垮了,散落了一地的锄头和铁锹裹满了泥土。他连忙跑向人堆,一边跑一边问:“怎么了?土坝怎么垮了。”

大人们在泥巴地里艰难地移动着,号子声、安慰声、呻吟声、雷声、雨声、水声交杂在一起,当手电的光落在被抬起的那个人的脚上时,那只破旧的胶鞋拧紧了许连的心:“爸爸,你怎么了?爸爸……”许连失声哭了起来。大人们顾不了许连的哭喊,抬着他爸爸加紧了脚步。村长拽着许连说:“狗娃你快回去,我们先把你爸送到镇上的医院去,明早你再到医院来。”

许连望着渐渐远去的爸爸,跪在地上朝埋妈妈墓地的方向磕了几个头说:“妈妈,你要保佑爸爸呀!”

在许连的记忆里,爸爸出事的那天下的雨是他这一生里最为磅礴的雨。雨水从天上泼洒下来,在坚实的泥地上砸出了一个又一个水潭,稀里哗啦的雨声淹没了妹妹平静的呼吸声。

第二天早上许连带着妹妹赶往镇上医院,半路上遇到村长一行人抬着爸爸回来了,许连看着担架上爸爸僵硬的身体,又看了看大人们的表情,然后背起妹妹默默地留下了眼泪,妹妹看到哥哥哭了,似乎知道发生了什么悲伤的事情,于是也趴在许连的肩膀上嘤嘤地哭了起来。许连埋着头,踩碎了路上一个个亮晶晶的水潭里倒影的天空,仿佛踩碎了整个世界。


车窗外的雪渐渐停了,黑夜趁此窜入世界,深蓝的夜空覆盖着许连失控的情绪,他的心也随着雪停而逐渐安静下来。雪地里星星点点的灯火透出的温暖和铺满白雪的大地一样绵长。许连揉了揉生疼的眼睛,他看到车窗上自己的影子随着冰冷的大地起伏,苍白的脸和微垂的肩膀映在雪地里,心忽然之间寂静如这大地,只被大雪覆盖。那个眼睛红肿的自己迅速和窗外雪白的世界融为一体,在那一刻许连忽然觉得天地间的那片雪白就像漫无边际的绝望,在很多个夜晚里,在他自以为痛苦和束缚的生活中,他从来都没有想到生命还会用同一种方式再与他开这样的玩笑,在死神夺走亲生母亲后,又匆匆夺走亲生父亲,到现在,自己的事业刚刚起步的时候,死神又把魔爪伸向了她,许连没有想到她的生命那样匆忙,匆忙到还没有享受他给她带来的福气就撒手离去。好人不是应该一生平安的吗?他知道,这世间时时刻刻都有不幸的事情发生,而这些不幸的残忍,就是一次又一次从他身边带走对他来说那么重要的人。


爸爸的死让原本就不像家的家彻底垮掉,在爸爸葬礼后的第二天,村长把全村的人召集起来商量两个孩子的抚养问题,虽然村里的人都觉得许连俩兄妹很可怜,但都没能力独自抚养两个孩子。最后有人提议每家轮流负责他们兄妹俩的生活一天,至于其他生活开销全村的人平摊。这个提议很快得到了大家的支持,于是许连兄妹在爸爸去世后的第五天开始了为期半个月的“吃百家饭”的生活。

那段时间许连和妹妹在村长的安排下走了一家又一家,虽然许连还是个孩子,但他从那天起就变得沉默起来,而且还常常坐在喇叭河边望着对岸发呆,默默地流眼泪。

半个月后的一天下午,许连与妹妹正在胖大伯家和胖大伯的孙子洋洋玩捉迷藏时,胖大伯扛着锄头走进院子就大声吆喝:“狗娃,妞儿,你们看谁来了,快出来。”没有藏起来的妹妹站在院子中呆呆地看着兰秀姨,似乎没有记起她是谁,从屋里出来的许连愣愣地站着,手指绞在一起绕了一圈又一圈。兰秀姨走过去抱起妹妹说:“妞儿,我是兰秀姨啊,你不记得我了?”

妞儿摸了摸兰秀姨头上戴的亮晶晶的发夹,没有叫她,也没有挣扎着不要她抱。

“狗娃,过来,到姨这里来。”兰秀姨招了招手。

“愣在那里干啥?你姨叫你过来,这孩子!”胖大伯杵在锄头旁边擦汗水。

许连埋着头怯懦地靠近兰秀,兰秀摸着他的头说:“狗娃,快谢谢大伯的照顾,我们回家了。”

离开胖大伯家后,许连光着脚跟着兰秀姨在干燥的黄土地上绕了好些地儿才到了兰秀姨的家。一路上兰秀姨都在跟他和妹妹说话,但许连只记得那句话“狗娃,妞儿,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到家了要叫爷爷、奶奶知道吗?”

从来没有爷爷、奶奶的许连,突然没有家的许连,“吃百家饭”的许连,在路过喇叭河时忽然觉得那天喇叭河的流水声少了往日的沉闷,多了些跳动的音符。

在兰秀姨家里许连和妹妹重新找到了家的感觉。在许连记忆中,爷爷奶奶永远都是一副慈祥的模样,永远都维护着他和妹妹,兰秀姨待他们更像妈妈那样无微不至,这个新组成的家庭显得格外和谐。

村里的人见许连兄妹俩有了依靠,便都松了一口气,少有人再如往年那般说些闲言碎语。人都是自私的,在那个岁月里,家中忽然添了两张流动的嘴,怎么说也是个不小的负担,兰秀收着俩孩子,正是大家所愿的事情。

日子随着喇叭河里的水,不紧不慢地流走,偶尔碰到大石,激起几朵水花,打个转儿继续向前奔流。在许连念初中的头一年里,爷爷奶奶相继离开,许连的亲人圈儿又缩小了许多。随后妹妹也到镇上念书,兰秀为了照顾他俩就在镇上租了间房,寻了事儿做。

那段日子,在许连的记忆里闪着金光,成了他最常回忆的时段。许连和妹妹从来都没有问兰秀当初为什么要收留他们,也没有听到周围的人谈论这件事情,他们只是很努力地念书,年年都拿年级第一回家。许连知道自己只有念书才会有出路,这个家也才有出路。


火车“哐当、哐当”地,在快接近终点时,广播里响起了乘务员优美的声音:“乘客您好,本次列车的终点站就要到了,请您整理好随身物品,照看好您的小孩,等候下车,谢谢合作,祝您一路顺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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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到站时,许连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便下了车。车外的温度很低,昏黄的灯光照得路边买小吃的摊位格外温暖,许连怔怔地看着腾起的热气,想起往昔兰秀姨在火车站外面卖小吃的模样,她微笑着招呼客人,熟练地为他们下水饺,撒葱花,挽在脑后的长发自然地散了几缕落在肩上,偶尔在起风的时候随着雪花飘起来。

“许连,回来啦,快过来,姨给你下一碗饺。”

“好吃吗?不够再添。”

“在外面的这些日子你都吃了些什么,怎么看着又消瘦了许多。”兰秀举起粗糙的手在许连的头上摸了摸,露出怜爱的眼神。

“嘿,哥们,你倒是往前挪挪,杵在这里干啥?”一个背着大包又拖了一口大箱子的青年喘着粗气不满地说。

“哦,对不起。”许连回过神来,随着人群涌向乘汽车的地方。在路口搭上回家的车,颠颠簸簸地远离火车站。

今年年初许连离家前,兰秀就有些许异样,他见她有时捂着肚子,安静地躺在床上,以为是她的胃病又犯了,只给她服用了治胃病的药,却没有带她到医院检查。平常通电话,提到兰秀的身体状况时,她也只是说好。他和妹妹谁也没有料到兰秀姨竟会患上癌症,也没料到她竟会忍着忍着忍到了生命的终点。许连在心里责备自己的粗心和没用,兰秀姨之所以不说,就是怕拖累了他和妹妹。他了解兰秀姨的性格,他知道她这么做的原因,所以才深深地自责。如果自己的事业早些步入正轨,他就能给兰秀提供优越一点的生活,也不会让她这般早就离开了人世。

“先生,你是在这个路口下车还是到下一个路口下车?”

“下一个。”

远远地,许连就看到了妹妹在路口的路灯下徘徊。“师傅,麻烦你快点,我妹妹在外面等我。”

“好咧。”

“哥。”妞儿见许连下了车,站在原地。

“走,我们回去,你怎么把兰秀姨一个人留在家里。”

“哥,你先看看这个。”妞儿从衣兜里拿出一封信。

许连一脸疑色:“这是什么?”

“先看看吧。”


许连、许珍:

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你们不要伤心,而应该为我感到高兴,虽然我离开了你们,但是我却能见到我的父母,见到我姐姐、姐夫,也就是你们的爸爸妈妈。

我知道你们很疑惑我为什么要养你们两个,往日我也没有对你们说过这些事情,现在我想让你们知道。

其实,你们的生母就是我姐姐,当年我父母生下我姐姐不久发现她的腿有残疾就把她遗弃了,后来她被你们爸爸的娘也就是你们的奶奶捡了回去养着,开始你们爷爷还不同意家里养着个腿脚不方便的人,后来可能是你们的奶奶一再坚持才将她留了下来。

为了维持整个家庭的生计,你们的爷爷奶奶起早贪黑地干农活,那时候还是挣工分,你们的爷爷奶奶是他们队里标兵,理所当然地干得多得到的少,后来因为一次意外,你们爷爷死了,奶奶也丢了一只手。这样一来,原本就困难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了,幸而你们的父母都长到能做事的年纪,这又让你们的奶奶稍有宽心。再后来,你父母就结婚了,全村的人都知道你生母是你们家养的童养媳,但没人知道她是我父母遗弃的。待我长大了后,我娘常叫我偷偷地给你们家送东西,看看我姐姐。有一次,我刚将两个南瓜放到你们家院子边的南瓜堆上时,正撞上从外面回来的姐夫,他问我为什么要送东西到你们家,我没有说话就跑了。

后来,我往你们家送东西的时间就少了,但我却常常暗地里帮着姐夫干农活,这些事情姐夫都看在眼里,却没有说什么,他偶尔也帮着我做些事情。是的,我那时已经不仅仅是在帮姐夫姐姐,我是有私心的。不过,我并没有对姐夫说什么,我知道他还有我姐姐。

过了几年,你妈生下许连后,你们的奶奶就去世了,再后来,又有了许珍,那时候你妈的身体就不行了,本来我娘想认姐姐的,但是我爹却不准,说他们已经很对不起我姐姐了,不能再伤她。

接下来的事情你们基本上都知道,许连、许珍,我不知道你们会不会怨恨我们,但是,我只希望这些事情能终止在我们这一辈人,我走后你们要好好照顾自己,人生那么长,那么精彩,我希望你们能过得好,再别像我们,一辈子都活在期待里。

                                                                                                                                           兰秀


“妞儿,回去吧。”

“哥,你恨他们吗?”

“妞儿,姨说她希望这些事情能终止在她们那一辈,那就顺她的意思吧。”

“我一直都把姨当成我的妈。”许珍淡淡地说。

许连看着妹妹的脸,顿了顿说:“走吧,外面冷,咱们回去陪陪妈。”

不知何时,天空又开始飘起了雪,一片一片,缓缓降落,就像天空在低语什么,一句又一句,断断续续,充满了爱意和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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