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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今年六十六岁，和多数中国大妈体型相似，微胖，慈眉善目，一看就是好人。

这个好人曾数次跟我说，自己不识字是个睁眼瞎，那份遗憾恐怕是她永远的痛。

她出生在一个典型的封建家庭，外公外婆重男轻女，认为女孩上学是浪费钱财，帮助家人做家务才是正事。于是她们姐弟三人中，她的两个弟弟，也就是我的两个舅舅均读到高中，唯独我妈一天学也没上。

不上学就得早早参加劳动。很小的时候，外公外婆出去种地，她在家负责做饭。因为太小，拿不准做饭的时间，会跑到邻居家问别人快到中午没。再大一点，她会根据太阳的方向来判断做饭的时间。我妈给我讲这段往事时，始终笑着，像在讲别人的事。我听了其实很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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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岁那年，她嫁给我爸。自此开始了漫长的春耕秋收的种田生活。长期的重体力劳动使她得了关节炎，长年腿寒、疼。

一九七六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大江南北。我爸脱贫意识强烈警醒得早，做了敢吃螃蟹的第一拨人，与几个伙伴外出打工赚钱，留下我妈独自种地，照顾我们姐弟三人，还有鸡猪牛羊。她独自起早贪黑一人干几人的活。那时浇田的水很珍贵，为了避免争抢，村人按户制定浇水顺序，具体时间是不确定的，白天晚上都有可能。遇到晚上浇水，我妈会拿着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穿梭在黑黢黢的庄稼地里，瞬间变成勇敢无畏的女战士。

我妈种地，我爸赚钱，几年后我家境况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很快在村里脱颖而出。先后添置了沙发，电视，立柜。

随后，举家搬迁至一个小镇， 那年我妈三十六岁。从此，彻底脱离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日子。大概是不适应这种突然的空闲，她让我爸在院子里建造了一个猪圈，养了一头猪。那时住的是平房，但规划整齐，一排排院落很气派。在硬化好的院子里，修建猪圈是很违和的事。为了保持卫生，需要每天将猪粪清理出去。

除了侍候一家人的生活起居，剩余时间里，她与周围邻居聊天，看电视，用以打发时间。

我那时在读初中，心里隐隐约约觉得她整天呆在家里不行，得找事做。要说原因，恐怕是潜意识里想让她独立。因为打记事起，没少听她诉说我爸对她特别抠门，花点钱得说出个一二三来，担心她给娘家人花钱云云。听多了她受苦受难的历史，很是愤愤不平，极希望她出去工作自己赚钱，免得受欺负。

当时，对于一个中学生来讲，断然说不出什么大道理，能做的就是积极支持她。

除了建议，我还特意留意起她的工作方向。上世纪八十年代，每个十字路口都有“小买部”，有的固定，有的干脆是临时小推车，便于行人随时购买所需。巧的是，离我家不远处的一个十字路口，四周空缺没有小卖部。我认为这是个机会，回家兴奋的告诉我妈。

不记得她当时的态度，也许是默默思考，也许是直接拒绝，总之没有尝试。

遗憾的是，母亲最终没有迈出那一步。直到现在，除了种田，没有从事过其它社会工作。

现在回想，她对我爸关于抠门的控诉，好像并不准确。我理解的是，我爸穷怕了，对每一分钱都看得很重要，拼命想节约，并非针对某一个人。而我妈之所以敏感，恐怕是想多了，自己不赚钱难免产生自卑或自怨自艾。

由于我妈长期唠叨着抱怨，导致我陷入一边憎恨父亲一边同情母亲一边无能为力的艰难境地。

后来我成家了，没那么多时间听她讲那些哀伤的事。而我妈也很忙碌，像随从军似的，我爸的生意做在哪里，她跟随到哪里，全方位照顾。

我们相见越来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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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些年，她挺平静，抠门的话再也没听到过。据我观察，我爸非但不抠门还出手阔绰，带我妈买戒子，项链，耳环，手镯，貂等女人喜欢的衣物，个个价格不菲。这些举动离她口中那个斤斤计较的男人相去甚远，我越发怀疑当初她的报怨是自惭形秽。

人的性格模式不是说改就能改掉的，我妈虽然针对我爸的责怪少了，但并不表示她已彻底戒掉抱怨。偶尔因为一点事，依然会喋喋不休举出若干年前的事例来强化她的认知。也许是以前听的太多了，每次她发飙，我会很烦并粗暴阻止，想让她立刻闭嘴。每次向她发火后，很后悔。我妈的生活阅历决定了她的思维方式，有些局限是没法突破的。做为女儿，需要帮助她，而不是阻止。

其实，我很想帮她，但目前为止，好像又不具备那样的智慧。

前段时间，她又独自烫发了，是那种非常非常小的卷。类似于非洲黑人的那种自带卷，又碎又小，满头厚厚的覆盖着一层。我看得直笑，问她好看吗，说是一般。我爸一脸苦笑，说是上次已经烫的不好看了，怎么又去那家店了。我当即承诺说，妈下次我带你烫发吧，咱换个地方。她一扭头，不去，你带我还不把我打扮成妖精？！看看我这亲妈是有多么排斥妖精啊，而她心里明明知道妖精是美的。

有时想想，她这样一辈子平平静静，不用外出工作，不用看到社会的黑暗面，也挺好。可是，站在女人的角度，又觉得好遗憾，她失去了多少体验多彩社会的机会，缺失了多少与人相处的乐趣。而这一切，又是多么珍贵。

她与老爸的关系，倒是越老越珍贵。

我妈的精神支柱毫无疑问是我爸，她会通过一件很小的事自然而然将我爸夸耀一番，是那种张口即来，不加思索的赞美。听多了有些怀疑那些话是发自内心的，还是出于一种习惯，或讨好。有时去饭店吃饭，点菜时她会第一时间告诫我们，不能点辣的，你爸不能吃辣。有时我爸正吃的津津有味，她会及时阻止，这个菜你没少吃，吃点别的吧。她这样事无巨细大包大揽加以干涉，搞得我爸在生活方面近乎白痴，与工作方面的叱咤风云形成鲜明对比。

同时 ，她对我们三个儿女也是溺爱有加，如果我受了委屈想得到安慰，找她就可以。她会彻头彻尾站在你的角度，讨伐对方，不管谁对谁错。这种无条件的，毫无原则的爱导致的直接结果是，我们都有点自私。

如果她在爱我们的同时，更爱她自己，我会非常开心，事实上却不是。直到现在，她对剩饭有着异乎寻常的热情，轮不到任何人吃。令我难过的是，她在家里极少得到我爸的关心。一次她生病了，我爸依然痴痴等着她做饭。后来告诉我这件事时，她气呼呼的，特委屈。

我知道，这怪不得我爸。是她亲手将我爸打造成这样，或者是说，她将原本属于我爸的权力强行剥夺，导致他的部分能力退化甚至消失殆尽。

4

我妈属于隐忍型性格，很会收纳委屈情绪，爆发通常也不激烈就是千篇一律的报怨。只有一次例外，和我爸吵架后，破天荒抛下我爸来到两百公里之外的我家。恰逢她生日，我定了饭馆热热闹闹给她过了生日。本想着趁机让她“独立”几天，也让我爸品尝一下我妈不在家的日子是什么样的。这样双方都会思考，从而改变一些，是好事。谁料，还未到晚上，她就低眉顺眼主动给我爸打电话，问吃了没有，让多喝水。我一点都没被他们的浓烈感情所打动，倒是涌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无力感。

我妈对生活向来不温不火，仅有一次，她所表现出对生活的激情非常打动我。那是2011年，我爸妈报旅行团去北欧玩了一圈。回来后，拿出照片眉飞色舞给我们讲走过的风景。之后，一反常态热烈的说，过几天我们要去棋盘井（一个小镇）和我的那些亲戚们聚一聚！这种主动精神前所未有，非常具有感染力。仿佛北欧之游一下子打开了她封闭多年的心，从此要以绽放的姿态重新迎接生活。

可惜，对生活的热情没保持多久，又恢复到原有的被动状态。近两年更被动了，带她出去走走，很难。唯一的也是经久不衰的爱好，是盯着电视看，偶尔出去买菜，活动轨迹，通常在半径一公里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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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认为她缺乏主见有些懦弱，并不完全正确。在一些关键节点，她所体现出的果敢和决断又是令人刮目相看的。当年我爸赚点钱后，原计划在农村大展宏图 ，盖个高楼大厦，做一方显赫财主。据说已经提到日程上时，我妈以发展性的眼光极力阻止。她后来告诉我，当时觉得既然有钱了，何不去小城发展，呆在农村有啥前途。最终，我妈胜了，我们全家迁到小镇。

二弟婚后有段时间，这对小年轻三天两头争吵 ，濒临分手边缘。全家人跟着烦，一天聊起这事。我妈慢条斯理说，让他自己决定，实在过不下去就离，离婚的一茬呢。当时我大惊，原以为像她这么保守传统的旧式女人，对离婚相当抵触，不曾想这般洒脱。

看来，我是不了解她的。

是的 ，我妈不但洒脱，我发现她还很有生活智慧，早早懂得了自己要什么。这么说，她是极聪慧的。

我妈这一生，幸福吗？依我判断，好像是。

有时在想，如果她有文化，肯定会打破原有绝对的男主外女主内的婚姻模式，那么她这一生将是另一番体验吧。

可谁又能说清哪种生活更好呢。

这一切，都是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