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凛冽的寒风中,位于长寿路和武宁路交界处的地质实验室是这个街区第一个亮起灯的。随着实验室里一声高兴的呼喊,大家纷纷拿出礼物互相祝福,今天是圣诞节。
“Merry Christmas!”实验室里一位戴着圆眼镜的青年小伙子首先祝福道。
“Merry Christmas! Merry Chrismas!今天是圣诞节,大家可以早点回家迎接圣诞老人。”
说话的是一位四十五岁的中年大叔,穿着褶皱暗久的白色衬衫和一条黑色条纹长裤,正站在办公桌前面讲话:“我们是中国人,国外的节日还是少过点的好,但气氛已经烘托到这里了,那就祝大家圣诞节快快乐乐,早早回家去。”实验室里又传来一阵愉悦轻松的欢呼声。
“导师,快来看。”一阵惊呼声划破这欢快的氛围。
“怎么了?”
“导师,我发现这种红岩石里的微量元素极其稀少。”一位正端坐在显微镜前观察的学生道:“甚至,比之前以往都要少,这很罕见。”
“这很常见啊!”导师站在一旁低头看了看显微镜,说:“小李,你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吧。”
“嗯,对。”
“你多久没有回山里了?”导师问。
“很久了。”学生回答。
“有时间回去看看吧,或许你会有所改变。”
“会有所改变吗?”
“想想大山对你来说意味什么?你自然就有所改变。”
在承载了几代人的山路里,很难再见到如此崎岖凶险的红岩山。绵延不绝的几座山头后面偶尔可见几点人类工业区的星斑,说明这里还传承着最初一代人最原始的血脉。那种最本真的狂野,最深沉的味道,最空旷的声音让我恍然惊觉,我离开大山已经有十年了。
再次回到山里,那是一个炎炽的夏季,天空中没有一丝云,有的只是喷涌的热浪在满是绿色新枝的茶山上一遍遍地翻滚。红岩山地质多红土,山体刀砍斧削,对于绝大多数温润的庄稼来说过于凶险,但却是种茶和荆棘灌木的玄妙之地。高山陡峭凶险,种茶灌木四处蔓延,气势狂野,在这荒野中唯一还残存留有人类文明的就是山脚下不远处新建的饮水站。
我用双手从裂缝的水管处掬了一捧水,畅饮一口,甘甜凉爽,又从我的野营双肩包里拿出一袋饼干蹲在地大快朵颐起来。抬眼望去远方,绿色滚烫的热浪尽头矗立一颗合抱粗的百年胡杨柳树,干枯发白的粗干上正有四个山娃在锯胡柳。十几年了,锯胡柳这样危险的活计还在干?锯胡柳是一项非常讲究的活,有人锯树,有人铺路,有人收尾,有人收树,分工明确,各司其职。十米高台,一般是年纪稍大一点的人负责拉大锯出苦力,待树枝松动再由另外一人进行收尾,两人相辅相成,后面的两个孩子就在树杈处铺板收树,便于上面的两人行动。铺板修路是技术活,要就地取材,活取活用,既要稳固又要能踏住,一旦上面的人收尾结束,必须确保两人能安全快速逃路,然后再依法炮制锯掉下一层的枝干,如此反复,这是一个讲究合作与信任的游戏,只不过这游戏容不得一点闪失。看到还有人做这样危险的工作,我心里不禁感叹:“当初的生命力不光扎根在这里了,于此同时还有最原始的贫困和挣扎。”
我对这座大山没有清楚的认知,对自己的未来也是,对过去也是。我负责收尾的次数较多,因为那个活计力气最轻,偶尔也铺路,不过那是遇到了比我更小的孩子。那时的我们从树上几乎垂直的地方跑下来不费吹灰之力,也不会觉得危险,因为意识到这是我们必须要做的事,只是觉得好玩。在这团魔力下催生出的孩子对于危险没有清楚的认知,就是秉着尽量小心的态度去做任何能伤及自己生命危险的事,这是一种极具陋习的优点,而这种优点至今还烙印在我右腿的大腿上。
当天的热浪越发汹涌,一波接着一波榨干着人体内最后一滴水分,那些山娃们再也坚持不了,停下来跑到山下找水喝,唯独留有年龄最小的孩子留在原地看守自己锯下来的“战利品”。从山顶到山脚,刀砍斧削,山体近乎垂直的山面长满灌木荆棘,莫说是人,就算是善于攀爬的野羚羊、大灵猫也会脚底打滑,心肝一颤,但这群山娃不需十分钟就能从陡峭的山顶到半山腰露头。他们身上的粗布麻衣又脏又破,小脸被晒的通红,短平乌黑亮丽的头发间能看到刚刚长出的乌黑的细小绒毛,从他们身上能感觉到那种最纯真的童稚生命气息,而这种气息在我身上已然消失殆尽。
“走这么快,累死你噶!”,“累死你!”,“累不死我累死你……”这是他们吵嘴说的话,把“死”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他们口中的“死”是种对自己现有心情的刻画,是最不忌讳的字眼,是种象征生命力的存在。久居法制大城市的我,很避讳这个词,几乎人人都很避讳,每天虽然听不到这个词,但能感觉到每个人心里的这个“死”气,丧失了原有透彻的生命与活力。
拥有生命力是一件好事,意味着在自己不知道该干什么的时候可以有大把时间自由生长。所有那些在山上留下来看守的山娃在这个时间都会选择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抱着那颗胡杨柳转圈圈,还会自言自语,向树问一些连自己都听不懂的问题,亦或选择在胡杨柳下的一个阴影大哭一场,倾诉埋藏在自己心里的种种心酸往事,或笑,或哭,或怒,或闹,而那颗胡杨柳天生就有这种神奇的治愈能力,任何情绪拥抱过树木后都像是在拥抱自己。
像所有物种的生存一样,年轻的生命会面临更大的危险。对于他们来说,偷山贼就是那个危险的存在。一位齐腰高的,皮肤黝黑,身形健硕的青少年常常猫在灌木丛的某处,虎视眈眈,等待狩猎的时机。他们会突然从不远处冒出来,用手里的弹弓对负责看守的孩子发起进攻,然后利用身高和力量上的优势窃取他们的劳动果实。弹弓“嗖啪嗖啪”疯狂地进攻,打的那孩子急忙躲在胡杨柳后面,一边双手抱头,一边大喊:“哥哥,救我,哥哥,救我。”而快走到山下的山娃们似乎没有听见,依然往山底行进。我连忙跑过去对着他们扯着嗓子喊:“回去噶,贼来喽!”声音顺着热浪一层层传向远方,那群山娃听到了我的声音正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那偷山娃听到了我的声音后瞬间又隐匿消失,那颗百年胡杨柳听到了我的声音寂静无语,天际那边的山头听到了我的声音以回音响应。
“贼来喽噶!”山脚下的那群孩子意识到了,忙往山顶赶回去,还没等我跑上前,“嗖啪”一枚石子就朝我打了过来。我没反应过来,紧接着“嗖啪嗖啪”两发石子又打在了我身上。我捡起遗落在地上的石子儿,是一块精修打磨完整的红色土块,很硬很圆润,打在身上确实很疼。那群正在赶往山顶的孩子也都停下了步伐,立马折返回来,却被那个忽然冒出头的偷山娃拦住。
“不要靠过去噶,他危险滴很。”偷山娃叫他们不要靠近我,我疑惑又震惊:在这条捕食者与猎物之间的食物链,我竟然成了入侵者,可我什么都没有做。偷山娃转头对那三个孩子说:“要小心这个人噻,他们的弹弓可不一般。那种弹弓的石子儿我见过的,很硬很尖锐,跟我们的不一样,能要人命噶,他们会以伤害自己的同胞为代价获取利益。”听完那三个孩子脸上立马露出诧异与惊恐,都不觉往回倒退几步,拿起他们手里的弹弓瞄向我。
我愣住了-恍惚,屈辱,不干,愤怒,顿时所有的情绪涌上心头,任凭越来越多的石子砸向我。全身 的刺痛感蔓延开来,以此来作为我成为罪人的惩罚,那一刻我深刻感受到来自大山里的割裂感。我像一个正在执行枪决的犯人,无数颗子弹朝我射来,我无能为力又无法抗拒。我不明白,我身体里也传承着大山的血脉,怎么我手里的弹弓就装填着子弹了?我像当年躲在胡杨柳树下的“我”抱头痛哭,我手里弹弓里的子弹又何时会消失呢?我想,另一个十年?再二十年?我不知道,而我已经不再年轻了……
“吧嗒”地质实验室里的门再次响起,小李收拾完东西起身开门说:“导师,我先回家了。”
“回去吧。”导师回答。
小李转身走向门外,忽然留意到门口右边的实验桌上摆放了一把很久的弹弓,他疑惑地问道:“导师,这把弹弓是你的吧?摆在这里似乎很久了。”
导师抬头看了看桌子上的弹弓说:“是我离开大山时随身带的,”他又低下头仔细阅读摆在桌子上的关于红岩地质微量元素的一篇论文,“已经很久没有留意它了。”
“那大山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小李迎合自己的好奇心问了一个问题。
导师思索了片刻说:“山里的人出不去,山外的人进不来,”他徐徐抬过身子继续补充:“对于我来说就是‘时间’。”
“什么时间?”
“那把弹弓里子弹消失的时间。”
小李心里很疑惑,但这次他没有继续问下去,反而点了点头道:“祝您节日快乐!”
“节日快乐!”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像激起的水波一样回荡了很久才慢慢消失,他看着那把弹弓,那把弹弓也看着他。随后他起身关掉实验室里最后一盏灯,沿着楼梯走出大楼,空旷的大街上晃荡着一个人的身影,天上下起了雪。
作于二零二四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