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出生在1976年,至于出生地在哪,村里人众说纷纭,有的说安徽,有的说河北,还有的说是陕西。
唯一确定的是,我的亲生父母开一条船,停靠在我老家后面的一条大河。因为孩子太多,就把最小的我送给了现在的父母。
亲生父母,从此杳无音信。
直到六岁那年,我才知道我自己是抱养的。因为妈妈生下了小弟弟,家里贫穷,我妈就嚷着,要爸爸把我送人。
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
我知道妈妈对我冷淡,爸爸对我爱理不理。没有小弟弟之前,我们还是勉强的一家三口。
小小的我,每天都要干家务,衣服穿的都是邻居送的,爸妈好像也没给我买过好吃的。
一开始,妈妈只是嘴上说说要把我送走。弟弟满月后,她就吵着闹着,爸爸不耐烦了。
一天清早,爸爸把我从睡梦中叫醒,收拾了几件衣服,包在一个破袋子里,“小婉,今天带你进城去。”
我猜到了他们要把我送走,我就央求着,甚至马上爬下床,给他们磕头下跪。
我爸有点所动,说还是留下我吧。
“家里哪有闲钱,你一天到晚也挣不了几个钱,现在又多了一口……只能养一个,你说到底养儿子,还是养她,要是养她,就把儿子送人。”我妈扯着我爸的耳朵喊道。
我爸一听急了,就拉着我往外走。
我死活不肯,抓着门把手不放。
“你把孩子送人,就说我们也养了她六年,多少也得让他们给点好处……”
我妈还没有说完,我爸听到可以有好处,就立马把我拖到了门外。
我拼尽全力哭喊,此时院子里围满了村里人。
大多数人都在数落爸爸妈妈。
“你们那么同情,谁愿意就把她领回家啊……有谁光说不做,一家不知道一家的难。”妈妈骂骂咧咧,最后邻居都解散了。
02
那次,最终没把我送走。
可是我坐在外面一天,饿得两眼昏花,最后无力地倒在那里,爸妈都没有让我进屋。
那时住在邻村的奶奶已经七十五岁了,经常去不远的小市场买菜,差不多要在午后回来。
那天她听说后,马上就到了我们家。
她还没有开口,我妈就阴阳怪气地说:“亲孙子,平时都不来看一眼,为了一个外人,一个野小孩,倒是跑得挺快……你看不顺眼,就把这个外人带走。”
奶奶什么话也没说,就把我抱起,领回家,给我煮了地瓜粥,把我洗洗干净。
从此,我就和奶奶生活在一起,父母从没有来看过我,这也好,我不再提心吊胆地生活。
03
奶奶长年种菜,各种时令蔬菜都生机盎然。
奶奶会把多余的蔬菜卖给城里人,有时候也带上我。奶奶偶尔会给我一块糖,一包话梅。
那时奶奶家有一户邻居,一对老夫妇和他们的孙子。
那个男孩叫春明,比我大六岁。他还是个婴儿的时候,父亲就过世了,母亲改嫁。两个老人舍不得唯一的孙子,就把他养在了身边。
春明很热心,经常来帮助奶奶做些杂活。而我会把奶奶做的茄子饼、烤红薯、玉米棒拿给他们吃。
三个老人有时候也会在一起干农活,我们两个也会帮忙;无聊了,就在田野里玩耍。
如果岁月一直这样,也挺好的。
可是在我们长大的时候,三个老人在前后不到两年的时间,就相继离世。
那年我12岁,春明哥18岁。
我父母料理完奶奶的后事,完全没有把我接回去的意思。
村里人都说我父母太寒心,背后说了他们很多不是。可是他们丝毫不动摇抛弃我的心。
就剩下我和春明哥相依为命。
04
春明哥刚初中毕业,村里也给了他两亩地。
那时对生活只能逆来顺受。
春明哥很瘦,宽宽的背脊上是一根根触目惊心的骨头。但是他还是学着种地,每天起早贪黑。
而我本想辍学在家,帮助春明哥。可是我的奶奶原来早就向村委会申请,为我免除学费,村里领导说我是能够完全在义务教育阶段好好上学的。
我上学,他种地。
后来春明哥想着种田实在没钱,他就自己拜了一个师傅,学习泥水匠。
那大叔很同情春明哥,愿意好好教他。
我初二那年,春明哥学有所成,就跟着村里的施工队到处盖房子了。
春明哥依然很关心我。
冬天总是早起为我煮粥,就为了让我多睡一会暖被窝。
家里好不容易有了一床新棉被,也会给我盖。
家里只有一辆破旧的二八杠自行车,他每天会把我先送到学校,然后再去工地。
有一次,他的一个工友等他一起上工,我想自己走路上学。
可春明哥坚持要送我上学,他说怕我太累。
“春明,可真会心疼人,春明,你可是在送将来的媳妇呢。”那个工友开玩笑道。
我们一听,瞬间尴尬。
我脸红到了脖子根。
“别胡说,小婉是我妹妹。”春明哥马上解释道。
可那人嬉皮笑脸地走了。
此后,只要我和春明哥走在一起,就会有不少的闲言碎语。
“你心里美吧,这么小,就有男人围着你转了。”我的母亲见到我总是这样讽刺。
其实我并不难过,也不觉得难堪,春明哥是我唯一的亲人。
春明哥每次都只解释一两句。可是村里人都认为我们两个孤儿何不凑在一起过过日子呢。
所以春明哥越解释,他们就越在背后议论纷纷。
05
我初中毕业了,成绩不允许我再进一步上学。
那时两家的屋子已经快不能住了,太破旧,就害怕夏天来个暴风雨把它们吹倒。
“小婉,我们要不搬家吧,你也大了,闲言碎语太多对你的名声不好……”
其实我早就想离开这个地方了,要不是因为有春明哥。
春明哥说要一起离开,所以我立即说好。
我和春明哥商量好,就去家纺城。我想在那学习刺绣,春明哥可以在那盖房子。
我们早早收拾好行李。那天天刚刚亮,我们就启程了。
到达家纺城也只有八点,我们立马就找房子。
最后到了傍晚,我们才选择了一处,春明哥说就贵两百块钱,这离厂子更近,你上下班方便,我住哪都行。春明哥看看我,笑着说。
我终于进了一个招收学徒工的工厂。一开始打杂,师傅教得很少。我很乐意学,闲时还偷偷观察旁边熟练工是怎样操作的。
春明哥也找到了一处工程队,很辛苦。一双手破了好几处。脸也晒得很黑。
我不加班时,总是先回来煮饭。我每次都会煮一个荤菜,尽管觉得有点贵,可还是想让春明哥吃好点。
我还用厂里没用的布拼接缝制了一个窗帘,一块桌布。
春明哥回来后,夸我手巧,夸我做的菜越来越好吃。
06
本来生活就这样艰难又温暖地过着,挺好。
可处在花样年华的我,心里按捺不住青春的火焰,我知道我喜欢春明哥,很依恋他。
一天夜里,我终于踏进了春明哥的房,不愿出来。
“小婉,你还小呢,别胡思乱想,大哥不可以。”
“可我知道大哥你不小了……”
“绝对不行的,我不能去做,”
“是我不好看吗,还是你不够喜欢我?”我悄悄拉开了自己的睡衣。
春明哥连忙用床单把我裹得严严实实,并把我送进里屋自己的房间。
后来的相处,真有了变化。春明哥好像有意在躲我。上工很早,晚上很晚回来,故意避开和我吃饭。
我问他,他就说在工地和工友吃过饭了,捡捡垃圾,拿些废品废料去卖。
“小婉,你可要好好学啊,行行出状元……”春明哥想说但欲言又止。
我们在那住了半年,一天夜里我加班回来,发现饭桌上留着饭菜,还有一张纸条:小婉,大哥走了,去了一个你不认识的地方,你自己一个人要好好的。
我的眼泪喷涌而出。我奔进他的房间,发现他的衣服都不见了。
我现在真是成一个孤儿了,以后就一个人。
瞬间觉得人生凄凉。
07
我知道我还得活下去。
每一次回到住处时,我隐隐觉得后面有人跟踪,我怕极了。
所以我马上申请员工宿舍,退掉了租房,整理一下,马上住了进去。
尽管私人空间没有了,但人多热闹,女孩子在一起聊聊天,也减轻了我对春明哥的思念。
在那工作了两年多,我二十了,我也决定离开。
电脑刺绣,我已经很熟练了,甚至可以说技艺精湛。
我又去了一家专门做床上用品的家纺公司,老板是个女的。
她经常来车间,但不说话,有时也会在那里帮忙。
一次车间主任找到我,说是老板找我。
我想我不会是做错什么了吧。心里七上八下。
“周小婉,你的刺绣做得很棒,我看出来人也很踏实,我这有个培训,是关于绣花工艺设计的,我想让你去,在浙江温州。”老板的声音有些嘶哑。
我很感激,第一次出远门。
那天老板还带着采购部经理,缝纫车间主任,还有我,四个人一起去。
我和他们一起参观了两天,后来我就留在那里学习了三个月。
没想到,我还可以重回课堂,做回学生。
老师理论讲得不多,最多的是动手实践。
和我一起学习的,有好几个还是专门学习设计的大学生。可我实践经验丰富,对于色彩、花型、铺底、针法、刺绣参数等都了如指掌,可以说毫不逊色于他们。
我不足的地方是自己的理论不扎实,设计能力不足。
我知道老板是想在实践的过程中,以后能有我们公司自己的设计元素。或者拿到对方的设计方案,我们自己能够独立操作生产。
这次的学习是让我见了世面,开了眼界吧。
晚上,我会和她们逛逛夜市。
那时我真想能够在街上偶遇春明哥。
春明哥,到底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我好想念你!
08
那时车间有热心的阿姨为我做媒。我也去看了几个。
可总觉得他们长得歪枣裂瓜似的,我横竖看不顺眼。
他们都知道我,不要说有背景有靠山,甚至连亲人都没有。所以介绍的对象也都是打工糊口,从偏远地区来的。
不是我眼光有多高,而是实在看着他们难受。
我常常想着春明哥两腿修长,走路生风;鼻梁高挺,很是耐看。
我渐渐不再理会那些相亲做媒,无聊嚼舌头的老阿姨。
好在学习结束,回到公司后,领导渐渐看重我。我除了在车间,还会让我修改图纸,让我验收绣花样品,还会去仓库检验布料。
我不会在背后议论别人,但对别人的难处,我不冷眼旁观。领导问话,我认真回答,绝不夸张。和同事相处,我懂得照顾别人的感受。
公司又让我搬离了员工宿舍,给了我一个两人间的宿舍。不过还没有舍友,我就一个人住。
生活总算明朗了。
09
2003年的农历新年要来了,厂里工人都会回家过年。
偌大的厂就剩下我一个人,好在我习惯了。
每当这时,别处喜气洋洋,热闹喧天,我感觉天地都安静。
那年我27了,春明哥33岁了。
像我这样初中毕业的女孩,大多孩子都能跑能唱了。厂里也有人说装什么清高,不就是孤家寡人的命。
春明哥也娶媳妇了吧,他幸福吗,快乐吗?他是否有了梦中温馨的家?
他不会不回来了吧,这么多年了!
除夕那天,我做了饺子汤圆,煮了一条鱼,一碗青菜。
我边吃,边欣赏窗外的烟花。
突然手机铃声响了,一看是老板。我还以为是又让我查看哪个车间或是仓库。
可她却说要请我吃饭,我再三解释我吃过饭了。可她说车就在厂门外,让我马上出去。
我换了一件羽绒服,就上了她的车。
她把我送到了步行街的一个饭馆,带我走进了一个包间。
这时坐在后面的男人站起来了,我瞬间泪眼朦胧。
“小婉,你是认识他的吧,他说他是你的哥哥……三天前找到了我们公司,你们一起吃顿年夜饭吧,我不打扰了。”
我竟然有些麻木,一股莫名的恨意涌上来,替代了狂喜。
我没有离开,而是坐下来听他讲。
他的面庞有了沧桑,也有了中年人的成熟与刚毅。
他说过去几年一直在北方,还是在盖房子,不过也做了个小小的领导。
近两年,工程队南迁,所以就回来看看。
“这么多年,我也没有成家,听说你也还是单身,小婉,你年纪不小了……”
我仍是一脸冷淡。
我们当初错过了,已不会回到从前。况且是我一厢情愿,他从没有表白过爱意。
理智告诉我,不可冲动,我是不能要求他做任何事情的,更不能责怪他,我们两个是曾经熟悉的陌生人。
我听他讲了很多,后来礼貌离开。
他把我送到了厂门口。
到了宿舍,关上门,尽情让自己哭个昏天暗地。
10
新年假期,春明哥来找过我两次,他说什么,我听着,他送什么,我也拿着。
他感觉出我没有多少热情,也冷静了许多。
正月十五后,我们都陆续上班了。他说工地就在上海,有空时一定回来看我。
他还拿到了我的手机号码,偶尔和我联系,告诉我工地生活很辛苦,跟着施工队,一天到晚都在工地。
有时也有几天不联系。但不超过三天。
有次,他前一个晚上告诉我第二天要去趟杭州,要忙几天。
可第二天,我就接到了他工友打来的电话,说他摔伤了,还有点严重。
我很担心,马上去上海看他了。
找到那家医院,春明哥的手已经做好了手术,脚伤不严重。
医生说恢复得怎么样,就看疗养效果。如果康复得不够好,有可能会错位。
我们在医院呆了十天,医生说可以出院了。
我以厂为家,春明哥以工地为家。
我们要去哪呢?
春明哥说想去我工作的地方,他给了我一张银行卡,让我去租房。
我托人在公司附近租了一套两居室。
11
我和春明哥又生活在了一起。
我又向工厂请了半个月假,慢慢陪着春明哥适应起居生活。
好在他的腿脚没有问题,还是可以自由走动。只是伤了右手,有些还是不方便。
我为他买了几套厚厚的衣服裤子,还为他改动了一下,方便他脱和穿。
一日三餐,我都准备好。中午偶尔也会回来看望他。
我们恢复了信任和关心。但好像没有自在聊过天了。
每个夜晚,全部安排妥当,我就回自己房间。
有一次,春明哥叫住了我,让我在客厅陪他一会,“小婉,这些年,我有了些存款,都在这……如果你要成家了,这就是你的嫁妆,我总觉得对不起你,这些年是我拖累了你……”
“我不要,你没有对不起我,好好活着就很不容易了,其他的我都不想了。”
我正要回房,春明哥赶上来拉住了我,“那时你还小,我也一无所有,总觉得天天和你在一起会出事,所以就一走了之了。”
“我的胳膊确定没事,我肯定娶你,只要你愿意;如果恢复得不好,我肯定会离开,你拦都拦不住。”说完,春明哥就回房了。
我出奇的平静,仿佛高兴已经与我绝缘了,甚至不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上。
日子照旧。
半年之间,春明哥做了三次复查,情况很好。
他的心情很不错,脸上总有淡淡的笑,有次他接完一个电话,更是喜上眉梢,他悄悄走过来说:“我认识一个朋友,这里开发房地产,卖给我可以打折,可以省下几万,这钱可以给我们办酒席了。”
“谁说我要嫁给你了。”我绷着脸走开了。
拒绝得很干脆,我心底一片坦然。
12
春明哥第二次手术后,又休息了一个多月,就回到工地去了。
我劝他多修养一段时间,他坚持说不碍事,一定会小心。
我告诉他我回到厂里去住了。
他的眼神黯然失色,欲言又止,呆立在那里。
这次离别的眼神牵挂着我。
又到了冬天,又要过年了。一个午后,老板把我叫去了,她直接说找我不是为工作,而是我哥托她把话转告给我。
“你哥把你们的事告诉我了,我想他的目的是想让我给你们牵线搭桥。这里结婚有个风俗,确实是要媒人的,他说我很合适。”
她笑了笑又接着说:“我生意谈过不少,但做媒还是头一回,而且还为缘分这么深的两人……你们两个心里真心有对方,就别浪费时间了,早早成个家吧。”
老板又和我聊了许多,关于她的婚姻和创业故事。
我知道我还是喜欢春明哥,可我害怕自己主动,更害怕被拒绝。
13
一个晴好的上午,我正在改绣花图纸,听到外面好一阵烟花爆竹声,人群声更是一浪高过又一浪。窗外还飘着许多气球。
不想理会,可是起哄声越来越近。直至有人推开了办公室门,把春明哥推了进来。
春明哥西装革履,手捧鲜花,周围围满了人。
只见他生硬地单膝下跪,周围大喊着快点说,快点求婚。
“你们都别吵。”他朝着人群喊。“我是个俗人粗人,不懂浪漫,也不会说话,可我们这些年都在等对方,我们就别错过了……我快四十了,就答应嫁给我吧,我们给对方一个家。”
办公室被围得里外三层,高呼呐喊声此起彼伏。我走上前,接过了他手中的花。
春明哥朝人群高喊她答应了,小婉答应了。他朝我看了一眼,有点羞涩。
14
婚礼在年后的五一举行。
春明哥之前在我工作的城市买了一套房,还找了一家婚庆公司,他说让我少操点心。
我们又回了一次老家,为了迁移我们的户口。
老书记见到我们时说还以为你们孩子都能打酱油了,怎么才结婚呢?
本来要去老屋那看一下爸妈,可老支书说儿子不争气,父亲游手好闲,不太好,前几年出去了,就没回来过。
这么些年,我没有遇到过他们,他们也没来胡搅蛮缠,我已感恩戴德。
婚礼那天,我就从厂里出嫁,春明哥来厂里迎亲。
那天好热闹,老板放了一天假,送了我一套中式礼服,还特地为我贴补了喜糖的钱。
没想到我的婚礼能如此隆重,能收到这么多的祝福。
婚后我问春明哥那天是谁出的求婚点子。他说惊喜吧,是工地两个做图纸的大学生教的,我说交了十几年的女朋友,就是不答应嫁给我,他们说我就缺个助攻……你别看恋爱他们是我老师,在工地,我可是他们的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