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女性】如果你还在(10)姐弟


穆茹跟着穆晨,掀开那道肮脏厚重的绿门帘,“呼”地就切换到了另一个世界。医院里混沌气味嘈杂的声音,穿梭的白大褂们,瞬间都消失了。

四周静得听得到自己在寒风里行走的心跳声、呼吸声。满满的暮色吞噬了整个世界,也吞噬了所有的生息。一切似乎都归于平静了。

穿过横行的马路,顺着一条岔路,走一段下坡路,再走到一条横行的马路上,左转前行不到千米,就该是穆茹爸妈单位的家属院了。

这条路,穆茹是那么的熟悉。这是她从小到大一直走过踏过的人生路线。她从小入读的幼儿园、中小学、大学,她的娘家、婆家,还有她第一个工作单位,都在不远的范围,触“脚”可及。

远处有几盏昏暗的路灯,沿着坡路的一边,间隔着亮着,走近了,那灯光就变得白花花一片刺眼。水泥筑成的电线杆光溜溜地指向深邃的夜空,灯光把本来小小的灯罩映放成了一把大伞,蓬勃地撒将出去,倒映在冰冻的地面上,幻化出了一圈明晃晃的区域。圈内的,晃眼地亮着,圈外的,漆一般的黑着。伞样的灯罩下,细碎的清雪花儿在灯的光晕里打着旋儿,向着灯泡飞舞,飞舞,有点象是飞蛾扑火,一样的晶莹剔透,一样的奋不顾身。

人的影子随着与路灯的挨近又远离,变得长了又短了,短了又长了。走出灯光铺映的范围,影子也就慢慢消失了。有心的人,只要低头看着那影子,基本上能猜出对面走过来或者后面赶上来的是什么人,同行一起的是什么关系。尤其是冬天,大衣长过膝盖,戴着有沿有形的礼帽,身板相对挺直的,多半是坐办公室的斯文人。那些上身裹得臃肿,帽形囫囵,走路歪歪斜斜的,多半是出力气谋生的。如果影子里的两个人,身体上半部分模糊不清,四条腿的步伐却很一致的,多半是情侣。他们在冬夜里相互拥搂着,说着情话,取着暖。如果两个影子一男一女,一前一后,距离不远不近,多半是人到中年的夫妻,没有太多的交集,但都朝着共同的目地的“家”的方向走去。偶尔也有蹲伏在电线上的麻雀,发现了寻觅已久的食物,扑愣着飞下来,一蹦一跳地闯进了灯光里,小小的身形蹦跳着、啄叩着,翘起的尾巴拉出了长长的影子,看不出那是不起眼的麻雀,倒象是一只没有开屏的小孔雀了。

穆茹一直都很喜欢走这样的夜路,经过一盏又一盏这样的路灯,梦幻出离。

穆茹和穆晨姐弟俩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并肩默默走着,渐渐接近了路灯。

地上开始出现两个人的影子。先是穆晨,两只长脚带着他那穿着长呢大衣的高大身躯,刷、刷地走进灯光里。接着是穆茹,穿着长靴的腿,在灯光照耀的地下显得异常笔直修长,习惯了左右脚沿着一条竖线走的步态,让整个身姿在地面上摇曳。两个影子先是长长的,走进灯里后,影子慢慢变短了。渐渐走出去,影子又变长了。两个影子一直并肩保持着距离,不远不近。

穆茹望着地下的影子,忽然就想起小的时候,穆晨常常正玩得高兴,多半正把他的枪、炮拆得七零八落,兴致勃勃地准备重新装回去。母亲会高声喝他:“晨晨!你爸加班,这么晚了,还没回来,会不会路上遇到坏人了?快,你姐已经换好衣服了,陪你姐去路口看看,等等你爸。”穆晨不情愿中断他的活计,常嘟囔着:“她自己去不行吗?干嘛非要我陪!”母亲立马扯开嗓门:“你说什么呢你,啊,你姐一个女孩子,天这么黑,她一个人万一遇到流氓怎么办!你想害死你姐啊,快,陪她去!”。估计是母亲那句“你想害死你姐”的话发生了作用,穆晨只好胡乱裹件棉袄,光脚蹬上父亲的大鞋,耷拉着脑袋,极不情愿地跟着即使深夜出门也穿戴得毫不马虎的穆茹出来。

出了家门,穆晨多半还在赌气,也不理穆茹,气冲冲一个人冲进夜幕里。父亲那双暖和的翻毛大头棉皮鞋,在他的脚上大得几乎空着一半,又厚又重,鞋跟不上脚,被强行拖拉着,走出一路的“沓拉、沓拉、沓拉”声,就像穆晨恼怒又无可奈何的心情。穆茹就跟在后面紧赶慢赶,害怕穆晨把自己落下太远,万一真遇到流氓怎么办。姐弟俩也不走远,会在路口处有路灯的地方放慢脚步,向着路口的尽头张望,巴望父亲的身影出现。有时候穆茹会不自觉地把路灯下的光晕当成镜子,醉心于倒映在地上自己那变长的身影,幻想有一天真能长得像影子那般瘦高瘦高。穆晨见此情景,一定会跑前两步,左踩右踩穆茹的影子,想方设法破坏穆茹的自我陶醉,嘴里还嘟囔着“就不让你臭美,就不让你臭美!”,一副嫉恶如仇的样子。这时候,姐弟俩的影子就会出现另一种重叠,弟弟的脚踩着姐姐的头或者肩膀,连成了一个高大的巨人。

多数情况下穆茹不会计较穆晨的无理取闹。她会把目光收回来,望向父亲要来的方向,紧张地期待父亲快点出现,快点出现。穆茹的紧张不安来源于母亲那些慌张不安的情绪。只要天一黑,爸爸还没回来,妈妈就会坐卧不宁,嘴里就开始念叨,说是爸爸回来的那条路如何的暗,如何的背,前阵子又有个什么人晚上经过那里,被人捅了刀子,抢了钱包,人倒在地上,第二天天亮才被人发现,人已经死了等等。接下来,一定是假设父亲出事,这个家将会怎样的天塌地陷,分崩离析。尽管大一点后她渐渐知道,母亲每次“郑重其事”预感父亲可能的那些“意外”,都是她几近疯狂的主观臆想,但却把恐惧深深植入了她的心底。只要她还看不见父亲身影的出现,脑海里就会不可控制地出现各种各样可怕的情景和情节,身体会随着这些想象变得僵直,手心会因为恐惧攥出大把的冷汗。

好在父亲每次都会在穆茹胡思乱想到快崩溃的时候出现。穆茹远远就能认出踩单车的父亲。微微发福的身体像座宝塔压在两个移动的轮子上,手臂挺直地撑着车把手,两腿蹬踩得匀速有力。在有冰无灯的路面上,穆茹从没有见过父亲騎的车歪扭倾斜,就那么稳稳地移动过来。穆茹看着父亲越来越近,心才会放松下来,手心也很快热乎,干爽起来了。

父亲见到姐弟俩,就会下了单车,推着车走。有时候看到穆晨踩姐姐的影子,远远地就会冲着穆晨吼“晨晨,干什么呢你,又欺负你姐!赶快回家了。”等父亲到了,路灯下就有三个身影出现了。他们拉长了,变短了,消失了,走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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