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多谢了”屏退了周遭的闲散人,摆脱了缠人的洛下韶光,上官清低声向阮玥裳道了声谢。
阮玥裳轻轻摇了摇头,视线转移,向他身后看去。
上官清略一侧身,挡住了她想探寻的视线。
阮玥裳楞了一下,淡笑道,“护得这般厉害,看一下都不行?”
“没有必要”上官清的神色冷淡,透露着不容置疑。
“不先说好,太上长老那关可不好过”阮玥裳又道。
“你可以”上官清转身,似是打算离开。
阮玥裳张开的口又闭上,看着上官清离去的背影,终是放纵了自己露出苦涩的笑意。
真是,我又不是洪水猛兽,还能吃了他不成?
又站在原地留了好一段时间,她才缓缓转身,还有很多事要去做,太上长老那边她还要去应对一二。
上官族地新建的石子路条条交错,十曲九弯,隐隐没没。若是没个熟悉的人非得失了方向,迷了踪迹。不过,凡事都有意外,比如…谁能想的到,堂堂的上官盟主也会在自己家迷路!
“这还是另一颗”上官清也看见了已经出现过三次的红针杉,颇为不自在的干咳了一声。
木云生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可那眼中的笑意却是没逃过上官清的眼睛。
“族中经常种植这类树木吗?”或是现在两人独处的氛围还不错,木云生看出了上官清的困窘,竟是大胆的出言调侃。
上官清被他亮晶晶的眼睛一看,更加尴尬。
“嗯”
“石桌石椅也都一样?”
“嗯”
“连棋盘上摆放的棋子位置都一样啊”木云生这次连眉梢上都带上了笑意。
“…嗯”上官清摊着一张脸,除了嗯说不出其他话来。
木云生紧紧地盯了他一会儿,只叫上官清一向冷漠的面具都有些崩裂,眼神飘忽不定的,显着有些无措,终是忍不住的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着笑弯腰的木云生,上官清的五官也逐渐变得柔和,凌厉的眼眉微微下垂,薄薄的嘴唇掀起一抹小小的弧度。
我多希望,时间能停在这一刻,也许是我太自私,可我真的不希望你想起我们的曾经,你发自内心的笑容,我想让它永远都存在。
临近黄昏,阳光已经不再那么的刺眼,橘黄的光束透过层层的枝叶打在正在林中散步的两人身上,像是为那两人度上了一层金辉。上官清始终没有放下木云生的手,一直握得很紧,很紧,木云生也一改之前的唯唯诺诺,表情变得很自然安逸,偶尔的对视,两人也是相视一笑,惊艳的时光都放缓了流逝的步伐。
“带你回族,可是怕了?”上官清停下步伐,目光略带歉意。
木云生抬起头又低下,“公子可嫌弃云生?”
“未曾有过”
“那便无事了”
上官清略一愣。
“只要公子不嫌弃,云生没什么的”木云生弯着眉,眼底清澈无比。
“是么…”在木云生清澈的目光下,上官清竟生出想要逃开的冲动,不禁自嘲的喃喃自语,“要是你想起来我之前对你做过的事,这样的话,怕是说不出口吧……”
“云生…之前是不是就认识公子?”木云生左胸处抽疼了一下,脱口而出盘旋心头已久的疑问。
上官清看着他,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云生也不知道”木云生错开两人相对的视线,抽出自己被握了一下午的手,“两年前,崔妈妈在声乐坊的后门发现了我,听她说,我那时头上全是血,身上只披着一件破布,上上下下没一块好地,半边身子埋在雪里,她觉得晦气,本想差个人把我拖走随便找个地埋了,却是发现我还剩一口气,便动了恻隐之心留下了我……”木云生从来都没有对人提起过他的过往,可手上留有的余温和上官清眼底掩饰不了的心疼却给了他继续向下说的勇气。“…我可能是命硬吧,阎王不收我,半个月后可以下床后就开始打杂,之后又签了卖身契,说好听些,是为了能活下去……我没有两年之前的记忆,也曾想过找一找家人朋友,可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也提供不了什么有用的的线索,更是没有银钱,根本没人会帮助我去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声乐坊里没有我可以说话的人,我不知自己为什么,每当看见其他人三五成群的笑谈心底总会涌出羡慕,可没当我想走近时,却又觉得自己和他们不是一类人,不想和他们交谈,这就叫做自视高清吧。因为这样矛盾的性子,没少受到欺负”木云生尽力表现得轻松,“我本以为,我会一直这样的过下去的……可你把我给买下来了,见到你之前我曾想过,该会是怎样的一个人会看上我一个杂役?有过不安,疑虑,焦灼,当然最多的还是恐惧……可当我真的看到你,那些情绪又都消失的一干二净,像是未曾出现过的,剩下淡淡的心安”
上官清现在的表情说不出是哭还是笑来,古怪得很,垂放在身侧的双手攥握成拳,手臂上的肌肉抖动,整个人极度的压抑,像是在极力的克制着什么。你当然和那群人不是一类人!你是玄冥鬼宫的鬼主,嚣张乖戾的梦浮生,一令既出百鬼随行,抬手一招百蛊飞衍!这样的你,就算失去记忆又怎会甘心沦落尘泥!你的骄傲,你的尊严,那都是镌刻在骨血里的!上官清喉头发甜,情绪波动太过激烈,险些令他喷出一口逆血。他是想知道在遇见他之前梦浮生的遭遇,可现在知道了他又心痛的无以复加,他不知道当年他那两剑斩落他的双臂后他又遭遇了什么,他不知道他为了逃避现实,掩埋自己的真心疯狂投入家族建设的那一年他又遭遇了什么,到底是承受了多少才逼的骄如烈阳的他失去记忆!寒毒入侵骨髓!身上多处暗伤!要是他这次没听唐十一的话,没去声乐坊,那他还要承受这种痛苦多久?!上官清现在悔恨的恨不能一剑劈了自己!
“公子”他眼前有些模糊,明明两人是离的这般相近,上官清却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听到,“云生跟了你,是否能够想起从前呢?”
上官清不知如何作答,若是可以,我愿你永不想起。
【二十三】
“这么说来,上官这次带回来的人是你阮家当初被贼人掳掠走的那个五少爷?”厚厚的帷帐阻挡了楼外的冷风,幽静的阁楼内熏香丝丝燃烧,烟雾升腾变换,使整个屋子里都带上一层香气。
“正是”阮玥裳跪坐在蒲团之上,白净的脸上笑意变淡了不少。
“怎么之前也没听你提起过,不然,也能早些让你们姐弟团聚了”
“区区小事怎敢惊动太上长老”阮玥裳将头伏的更低。
“阮家与上官家已经过了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六礼之五”帷帐后的声音继续响起,“若不是薛家事发,上官忧心亲去,你二人这最后一礼怕都是已经完成,你现在也就是差个上官夫人的名号,都是一家人了。”
“是玥裳错了”阮玥裳适时表态,两颊上飞上一抹红晕,好似是在害羞。
“行了,你下去吧”声音略显疲惫,帷帐后的人影随之消失不见。
阮玥裳自始至终都低着头,三息过后才曲着身子缓慢的退出房间。
另一边,上官族地深处,上官清的书房内,上官清等到了刚归族的万俟明。
“你确定?”上官清倒好一杯茶,推向万俟明。
万俟明也没客气,抓起来咚咚咚喝光。
“确定!”
上官清的眸光变得幽暗起来,手指无意识的敲打手臂。
他曾独自跟随最后一批刺杀他的死士,却不想碰上了玄冥鬼宫的左右护法无心和无惑,一番交谈下,他对之前收集来的情报有所怀疑,这才私下里让万俟明去调查。万俟明是知道他与玄冥鬼宫的关系的,这件事交由他来办,再合适不过,现在万俟明的发现证实了之前他的猜测,他却也更加不安。
“无相宫么…他们出现是来做什么呢”上官清重新做回他的座椅上,双手合十,由鼻梁缓缓上推动。
万俟明坐在一旁,眼下的乌黑和眼中的血丝都在诉说着他的疲惫,他最久一次的休息不过是骑马赶路时的小憩,得到消息后更是没有片刻的停留,这才能赶着和上官清差不多的时间前后回族。
“你先去休息吧”上官清回过神来,看了一样在一旁沉默不语的万俟明开口说道。
万俟明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用。虽然他现在很想躺在床上好好的睡上一觉但是既然让他查到了无相宫参与了薛家的事,那这件事肯定不会是简单的了,肯定还有很多之前遗漏的地方,不弄清楚,他放心不下。
“你有什么想法吗?”万俟明的声音有些沙哑。
“有一些”上官清也没瞒他,直接开口道,“不过,线索还是很少,连不起来。”
“你早就怀疑无相宫了?”万俟明像是突然明白过来,有些惊愕的看向上官清。
上官清没有回答,但一看他的表情,万俟明那还能不知道他再想什么。他是被太上长老收养的,可上一任家主上官瑜却是直接让他同其子上官清一起读书,练字,习武,几乎是当成另一个儿子来养。上官清自小性子冷淡,那一张冷面神似的脸上一年到头都没有变化,上官瑜都不知道被夫人抱怨了多少次:把好好的儿子养成了面瘫!处的久了,万俟明倒是被逼的无师自通,能从那张脸上的细微变化出猜测上官清的内心,虽不能说得上是百分百,但是也能猜上个八九分,他还曾因为这项本领小小的得意过一段时间。
“无相宫动不得!”大概是怕上官清冲动之下做出什么决定,万俟明出言提醒道。
“我知道”上官清答应的倒是很快。
万俟明诧异的看着他。
“只是怀疑,还谈不上动手”上官清继续说道。
“你还想和无相宫动手!”万俟明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道,“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上官清扫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表示知道。
“这不是你能做到的”万俟明皱起眉头。
无相宫,取自天下无相的意思。自前朝六国相继灭亡,时局动荡不堪,由前朝的几大世家把持组建无相宫,那可真的是能称得上大传承的宗派,比上官一族还要古老。
“这是父亲的遗愿”上官清低沉的声音响起,神情肃然。上官瑜,上官清的生父,也是上一任的武林盟主。曾带领上官一族的医师下山阻止瘟疫蔓延,后接到族地遇袭信号,返回途中遭不明人士的暗杀。对于自己的父亲,上官清是十分敬佩的,他从小便是以着自己的父亲作为目标,族中规矩,书中礼仪他都要求着自己力争最好,这不仅只是回应父亲对他的期望也是因为他想成为他父亲那样的能受的起万人尊敬的人,待别人提起他时,说的会是“上官兄真是得了个好儿子”而不是“上官,你可真是有个好父亲”他一直为此努力,追逐奔跑着,可想而知,在他得知父亲的死讯时的悲痛。
“瑜叔叔…不会希望你去冒险的”万俟明小声道,当初上官瑜的死对他来讲也是一个很大的打击。
“更何况,你已经为他报仇了,你清剿了玄冥鬼宫,还重伤了鬼主……”说到这儿,万俟明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瑜叔叔和云姨在天有灵一定会心安的”
上官清整张脸都埋在阴影中,一动不动的,像一尊雕像。
万俟明闭了嘴,眼中混乱着挣扎,懊恼和怀疑。
他,他们……都错了吗?
万俟明不禁想到那个被上官清买下来的木云生,明明长着一张和梦浮生一模一样的脸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一个做事狠辣决然,肆无忌惮,不计后果只图自身欢畅,一个待人拘谨小心,维诺安雅,处处唯他……
“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良久,上官清才出声打破了屋内诡异的气氛,万俟明一言未发,只是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便转身走出。
房间内就只剩下了上官清一人。
周围安安静静的,现在早已到了夜晚,房内却还是没有点灯,无边的黑暗下,上官清的身影到不再像是平日里的那般高大,威严,不可侵犯,剩下的是一种名叫孤独的产物---寂寥。
“我报仇了?……大概是吧”四下无人处,他缓缓吐出这句话,里面是满心的凄凉惨淡。
我报了仇却是丢了你。
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妹妹来,想起她说过的话,她说,“上官清,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那时的他是怎么回答的她?哦,对了,他好像是打了她……上官清抱住头,肩部微微颤抖着。他打了她,那是十七年来他第一次打她,之前说过那么多次会保护她的话,至于为什么…是愤怒吗?是的,是有愤怒,气她居然忘记了父母之死,家族仇恨。可要是只因为这个,自己哪里还有资格立场?还有其他的吗?还有,更多的,更多的是被人发现自己隐蔽在心里深处的情意,那是一份永远都不能被人知晓,永远都不能表现出来的,永远都不能暴露在阳光底下的情意,那本就是不该生出的!!不该!不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