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覃由夫是握着母亲的手送她走的。母亲那年已经是九十有六岁,无论是在当地还是在其他任何地方,也算是高寿了。母亲离去,也是瓜熟蒂落。但覃由夫觉得母亲无病无痛,说离开就离开心里总是十分不解和难以割舍。他看着母亲就犹如熟睡般仰面躺着,脸上显得十分安详,好像露出几丝心满意足又无可奈何的微笑。那天晚上,孙子孙女们都到齐了,大家像平常一般与老人拉家常,谈近日的奇闻轶事。直到深夜,母亲执意要大家休息,房间才恢复宁静。罩由夫看着母亲疲惫又安详的脸,握着那随着时光而耗尽了肌肉只剩下皮包骨的手,心里默默地祝愿母亲能挺过这一关。听父亲说过,母亲十四岁从乡下老家来到这里,十五岁总给父亲,母亲在这度过了整整八十二年。为了这个家,她付出了她的全部青春,全部精力、全部心血。
你还未睡?”母亲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看覃由夫仍然坐在床前,问道。
“妈,睡醒了,舒服些吗?”
“没事。”母亲此时好像特别清醒,“你睡会儿吧,明天你还要上班呢?”
“我向单位请了几天假,多陪妈几天。”
你还是去上班,公家的事不能怠慢的。妈这么老了,随时都可能去找你爸,很正常的。”
“妈你别这样,孩子们还等着你给他们带曾孙呢?”
“妈也想啊,但人生总是有限的,来来去去,谁也无法改变的……”
突然,母亲的眼出奇地发亮:“山夫,你爸来接我了……我后见他呼我……叫我慢慢过……去……”
“妈——”覃由夫连忙摇她,呼唤她,她没有任何反应。他知道这时她走了,去那另一个世界去和父亲会面了。他顿时感到眼的一片漆黑,身上好像从黑暗中轻轻飘过……
覃由夫夫还是拉着母亲的手,飘过一个很长很长的,黑咕隆峰的。
似洞非洞的隧道。飘呀飘呀,不知过了多久,前面突然明亮起来,他们停下来,面对这陌生又熟悉的地方。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条弯曲的小河,河上有座桥。这时候,一个牛头人身和一个马面人身的似人非人、似牛马又非牛马的向他们走来。他小时候听大人讲过有关地府的故事,说人一死进入地府时,会有一对牛头马面的人给带路,到间王殿去报到!还要给过一道叫“奈何桥”的桥,想必这都是真的了。还说凡是那些在阳间做善事好事的人,牛头马面会让他从桥上过,要是在阳间做了坏事的人,牛头马面就会把他推下河去,让河里的蛇呀虫呀撕咬他们,让他们受尽折磨,才能达到彼岸。覃由夫想,这是地府了,前面那座桥便是奈何桥。牛头马面引导他们从奈何桥上走去。在桥上的时候,他们看到桥底下,那些据说是在人间做了很多坏事的人,被水中的蛇虫撕咬得血肉横飞,发出阵阵撕心裂肺般的惨叫。他拉着母亲的手快步向前走去,赶快离开这个让人惨不忍睹的地方。
过了奈何桥,眼前又是另一番景象:前面是一块一望无边的开阔地,一条弯弯曲曲的道路,把整个平地分成两半;道路的两旁,耸立着茂盛高大的香樟树、苦谏树和酸枣树,两边延伸开去的是无边际的稻田。时下,稻田已收割完毕,稻崔间长满了绿油油的待春耕时用来做肥料的紫云英。说真的,如果不是前面引路的牛头马面
不时地回头望望他们,罩由夫还以为是与母亲一起去秋游呢!突然,他们前面不远处出现一个让覃由夫觉得既熟悉又陌生的姑娘,踏着轻盈,不,简直是飘浮在地面笑呵呵地朝他们走来。覃由夫感到这姑娘很面熟,但又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他苦苦地翻着过去的记忆,想从中查出这姑娘究竟是谁。——呵,他想起来了,这是何家珍,姑娘是他的珍姐姐。那年他刚从部队复员回家,就曾在梦中见到过她。她曾带他去见他已经去世到了地府的父亲……覃由夫还在回味那次梦游的境况,姑娘已经站在他的跟前。
“覃由夫,小覃……”
“哎!”覃由夫胡乱地答了声。他还没有回过神来,更没确定这姑娘是不是珍姐姐。她叫他时那种声调是那么亲切,又是那么遥远。他凝视着这似乎很熟悉的面孔,极力开动了大脑里所有的神经,把几十年来印在他脑子不同时期的各色各样的与这姑娘这般年纪的情影都飞快地排查了一遍,他终于确认了。是她,肯定就是她!是那个三十多年前的珍姐姐。自打退伍回家后似梦非梦地见过珍姐姐一回,已经三十多年过去了。他的珍姐姐还是像当年那样楚楚动人:那双含情脉脉,善解人意水汪汪的大眼睛,曾令多少青春少男感到透心的温暖和颤抖;坚挺的胸部和早熟的身躯,又使多少自认为苗红根正、正春风得意而对珍姐姐志在必得的青年干部垂诞欲滴,得不到又是那样不甘心和愤恨。现在见到当年的珍姐姐,年已过五十的覃由夫心里还是甜滋滋的,脸上也泛起了几十年都没有过的红晕。但他还是难以相信,三十几年过去了,自己都显得那么苍老了,珍姐姐仍是当年那个摄人魂魄的大姑娘。啊!她不是已经死了三十多年吗?难道人真的可以在阴间相会?
“你把我忘了?我就是当年那个何家珍姐姐呀。”
“哪能忘呢!只是心里纳闷,几十年过去了,我从当年的少年变成了准老人了,而你还是当年那样年轻貌美。
我们是阴阳两地啊!阴间的人,只要不想去投胎重生,水远都是当年来地府的样子。”
“这样说来,死亡不一定是件悲哀的事情。”
“也许吧。不过,这也是一种无奈。如果能重新选择,我宁可在阳间的时间再长些,充分享受人间的各种磨难和幸福。
覃由夫真的糊涂了。“珍姐姐为什么连磨难都说成是一种享受,这是无奈还是真心话?
“珍姐姐,你为什么不去投胎重生?”
“我是丢不开那死死的祖父。祖父被死死后,对阳间已彻底失望了,说永远都不会再去投胎了,我就是要在地府里永远陪伴他照顾他。”
珍姐姐突然想起什么,立即结束了说话,催促着覃由夫:“地府快关门了,你还是赶快回到阳间去,再耽误些时间,恐怕想回去也来不及了。”
覃由夫想起了退伍回家在梦中与父亲相见的那个时刻,急着问道:“珍姐姐,你知道我爸现在怎么了?”
“覃伯伯在你结婚当日就想去转世的,他说六十岁生了你,能看到你结婚就已很满足了,得快去转世,争取能早日再遇见你。但后来他又打消了转世的念头,要等到你母亲出来才一起去投胎转世,如今等到了,很快就会去投胎。”何家珍姑娘看到覃由夫还没急着离去,猜到了他的心思。
“有我在这里,伯父伯母的事交给我,你就放心好了。我在这里已经三十多年,阴间的规矩和上下官员我都很熟悉,我会好好地
照顾伯父伯母的,直到伯父伯母想转世到阳间。
站在一旁一直插不上话的母亲也急了,生怕覃由夫错过时间回不了阳间,便催促他:“你还不快回去!家里的儿女都需要你哪。”母亲说的没错。儿女们对于婆婆的离去,肯定会悲伤不已。当下,做父亲的要与他们一起度过这悲伤的时刻。
珍姐姐推着他往奈何桥走去。
覃由夫上了奈何桥,还是三步一回头,慢慢地依依不舍地走向彼岸。他舍不得离开他三十多年又在地府短暂地见了一面的珍姐姐,更舍不得五十多年来养育呵护他的母亲。他那慢吞吞的步子急坏了他的母亲和珍姐姐,她们向他急急挥手,齐声呼他赶快跑。他迟疑片刻,突然转身奔跑起来……
覃由夫醒过来时,看到妻子儿女不断地擦着眼泪。他从梦魔中醒了,看见了眼前的一切。他平静地告诉他们,母亲去了。妻子儿女们几乎同时哇哇哭喊起来。他把妻子拉到一边。
“我很累了,暂时回房歇一会儿。母亲的后事你暂时安排一下……”
“你去休息会儿吧,我会安排好的。”妻子很清楚覃由夫这几天的心身的疲惫,她正担心丈夫的身体呢。
覃由夫回到房里,思绪乱极了。一会儿是母亲那羸弱而耐磨的身影,一会儿又是珍姐姐那抹不去的芳容……去世三十多年的珍姐姐和刚去世的母亲同时出现在他脑中,是真?是假?他真是无从分辨了。珍姐姐在他母亲去世那一刻突然窜进他脑里,不由得他不称奇了,自然,他也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去世了三十多年的珍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