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警日记:别惹我,我有病

晚上十点多了,正准备哄孩子睡觉,接到群众马阿姨的电话:“牛警官,怎么办啊?他又犯病了,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电话那头儿,眼瞅着就要哭了。

马阿姨的儿子三十岁,念书时因压力过大患上精神分裂症,这些年时好时坏。好的时候,精神帅气,把张阿姨哄得可开心了;坏的时候,在家砸锅摔碗,把亲妈又打又骂。

至于啥时候好,啥时候坏,只有天知道。每天那些花花绿绿的小药片,张阿姨都骗儿子说,是维生素。

我几次劝张阿姨将儿子送医院,都被她否了,“那哪是人呆的地方啊?我怎么能忍心?”

按照法律规定,没有家属的同意,精神病人是不能强制送医的,除非是实施了暴力行为,造成了危害公共安全或者严重危害公民人身安全的精神病人,才可以适用强制医疗。

马阿姨为了哄儿子开心,隔三岔五就花钱给他报个旅行团,让他满世界溜达。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儿子这块心病,张阿姨的老伴儿去世好几年了,老太太为了养儿子,退休后又在公司谋了一份职业。别的老太太都在公园跳广场舞觅第二春的时候,马阿姨还在忙着为儿子挣钱。

我第一次去马阿姨家的时候,她拉着我的手,止不住地掉眼泪:”牛,你说现在我还在,还能管他。以后我要是死了,他可怎么办哪?“

”都怪我这个当妈的,是我对他要求太严,是我害了他,你不知道,他原来是个多么优秀的孩子啊!街坊邻居哪个不夸他精神,哪个不夸他聪明?是我害了他啊!“

马阿姨身材瘦削,容貌清秀,可是那一头参差的灰发,和那两只像被掏干的眼睛,却出卖了她生活的真相,令人唏嘘。我最怕看她的眼睛,总觉得那双眼睛像两口枯井。

”阿姨,您先冷静下来,他现在在哪儿?“

”在家砸东西呢,我给他锁屋里了。我是偷偷下楼给你打的电话。牛,我该怎么办哪?呜呜呜......“

我想了想,沉声道,”阿姨,您别光顾着哭,听我说,他这种情况您都可能有人身危险,我的建议是立即送医院。“

”呜呜呜,呜呜呜,老天爷呀,我该怎么办呀......“

无论我说什么,那头儿给我的回应只有哭声,眼看马阿姨在电话里都哭了快十分钟了,”阿姨,您别光哭了,咱还是送医院吧!“

”医院都没床位,送不进去,呜呜呜......“

”咱不是有以前在医院看病的诊断证明吗?您先打个120,让医生过来,然后我们民警过去,看着给送到医院。“

”你不知道,他的力气可大了,几个人都弄不住他,呜呜呜......”

我被马阿姨哭得闹心,“哎呀,您光哭有什么用呢?我不是说了嘛,您先叫医生来,我们再过去配合着。”

“我该怎么办哪,呜呜呜......”

我还要说话,听筒里只有忙音了。电话已经给我挂了。再打过去,几遍都是无人接听。

儿子已经在床上打滚抗议了,“妈妈,妈妈,到底还谁不睡觉啊,我都快困死了!”

我叹口气,把电话放下哄孩子。想想我们自己一地鸡毛的人生,哪一个不是在“黑白”之外,背负着深深浅浅的灰?

第二天早晨,接到马阿姨的信息:他已经没事儿了,跟我说对不起,让我为他受苦了。牛,谢谢你啊!

我看了半晌,没有回。作为警察,我希望马阿姨将孩子送医院;作为母亲,我能理解马阿姨的选择。她对孩子的爱,混杂了太多愧疚、心疼、后悔,沉重地将她整个生命都吞噬掉。

精神病患者,永远是在人们恐惧眼神下绕行的一群人。截至2017年底,全国13.9008亿人口中精神障碍患者达2亿4326万4千人,总患病率高达17.5%;严重精神障碍患者超1600万人,发病率超过1%,这一数字还在逐年增长。

可是,有92%的严重精神疾病患者没有接受治疗。为人父母者,没有谁愿意承认自己的孩子有病,而且是精神病。

有的精神病患者情绪压抑、愤闷,于是攻击他人作为一种宣泄手段,而有些精神病患者出现幻听、幻觉,或者出现思维、推理误判,总是觉得别人在说他坏话,或者要对他不利等,于是产生攻击行为。最让患者痛苦的是病情稳定后,会为自己的行为道歉、愧疚,但是在行为发生时依然不受控制。

从轻处罚精神病人犯罪是国际通例。但仅限于减免精神病人的刑事责任,精神病人仍然要因其对社会造成危害而以其他方式承担被减免的社会责任。即社会责任守恒:精神病人要承担的社会责任是固定的,或以刑罚的方式承担,或以强制接受监管、治疗等受限制的方式承担。

媒体报道给人们造成误解,好像极端暴力案事件的犯罪者大多都是精神疾病患者。但其实,精神疾病患者的暴力犯罪率和正常人相比其实差不多,只是在很多情况下,精神疾病暴力犯罪比例被放大,这也是很多精神病患者哪怕已经痊愈但还是不容易被接纳的原因。

有10%以上的精神疾病患者,最终选择用自杀来结束自己漫无边界的痛苦和悲伤。清醒,即是离太阳最近的创伤。

尼采说,人是一根系在动物与超人之间的绳索,一根悬在深渊之上的绳索。一种危险的穿越,一种危险的路途,一种危险的回顾,一种危险的站栗和停留。

每一个路边傻笑着的、大声吵骂着的孤独患者,内心里都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彩虹”。没有外人的喧嚣,没有车水马龙,那里的自己,没有病态,也不会被歧视,也可能都幸福得忘了在现实世界里,自己永远都有一个离不开的医院,回不去的家。

希望我们这个社会,对他们多一点共情、理解和接纳。因为他们,也许很可能就是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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