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堡文化研究 第308期
作者:黄志
编辑:秦陇华
五六岁时,寒冷的冬季,我常缩着脖子双手交互地穿进左右袖筒里,出门尾随在父亲身后,跟他去上班,象一条小狗。
七十年代末,煤矿还没有幼儿园。父亲是矿上的电工,母亲在矿上干临时工挖矸石。哥姐都上学去了,如果把我一个人锁在家里,我会害怕哭闹。为了共产主义小接班人的安全成长,父亲会带着我到他上班的机电连去。
父亲常披着他那件黑棉布面、里衬是羊皮毛的大棉袄。浓密的白色羊毛摸着有点扎手,凑近闻,可以闻到淡淡的羊膻味儿。那时的矿工每到冬季,几乎人人都穿着这样一件棉袄,算是矿工的流行服装吧。我感到冷时,父亲就脱下来披在我身上。我太小了,大棉袄像是蒙古人的袍子一样把我整个包裹住了。很暖和,但是沉甸甸的,披一会就把我压得快透不过气来,我会气喘吁吁地要求父亲赶紧把大棉袄取走……
一到机电房,父亲就和几位同事忙碌开了。他们的工作服上打着补丁,肘部、膝盖上是补丁摞补丁,带着套袖,拿着仪表在检测电机或者低着头拿着钳子、螺丝刀、黑胶布在摆弄着一盘盘黑色橡皮胶管里的电缆。房间里漂散着橡胶管子味。他们干累了,会吸两角钱左右的宝成、大雁塔牌子的香烟,解解乏。机电房很宽敞,生着一个大铁炉子。里面还有一个大长方形的水池子,池子不深,只有我半人高。我总是痴心妄想:夏天时让我跳进去游泳该多凉快啊!屋外寒风凛冽,雪花在空中飞舞,天寒地冻。屋内温暖如春,铁炉里的火烧得很旺,有时候炉体会被煤炭烧透,烧得通红。炉身裹着一圈工人自己用铁丝盘成的炉台,上面摆放着父亲和同事从家里带来的馍(馒头)。家里穷,我和许多矿工孩子一样,除了收集父亲吸完烟的纸烟盒叠三角玩,连个玩具都没有。我无事可做,也不允许随便走动,只好百无聊赖地坐在铁炉旁边烤火,顺便翻看着馍,防止被烤糊。炉火把我烘烤得昏昏欲睡,大人们会操心上前翻馍,一直把馍烤成左右前后上下面都是金黄色为止,象是一块块金黄金黄的面包,不吃看着就会谗涎欲滴。有时候当我一觉醒来时,馍已经烤好了。
中午,下班了。父亲和同事们洗洗手一起围坐在火炉旁。大家把各自的烤得烫手的馍用筷子从炉台上夹下来放到机床上、桌子上的铝制饭盒或搪瓷碗里,凉一会。然后,开饭了。剥开厚厚的金黄酥焦的馍壳,立刻冒出一缕白蒸气,露出雪白的热腾腾的馍心,散发出小麦特有的粮食芳香。像是剥开蚌壳,看到了里面的珍珠。馍壳酥香干脆,在牙齿的咀嚼下发出“窣-窣-窣-窣-”的轻微响声,像是脚踩进了积雪里。馍心绵软,越嚼越香甜。有时候,还就一些从家里带的咸菜。大家都吃得津津有味,连一个馍花花也省不得掉在地上。这也许是世界上最香的美味佳肴了。那时的日子,粮食供应紧张,买粮得有粮本,许多人都吃不饱饭。遇到灾荒年,老百姓会背井离乡,逃荒,要饭,满山遍野的挖野菜吃。曾经猪都不待见吃的红薯、豆腐渣竟成了人们的救命粮食!一家老小几口人,能填饱肚子,已经是很幸运的事情了,矿工们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还有什么可奢求的呢?大家对眼前的生活似乎已经感到幸福和满足了……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父亲所在的煤矿已经煤层枯竭停产了。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了,矿工们却一天比一天衰老了。他们已经退休了,有的调到了别的煤矿,有的回了老家落叶归根,有的在矿井下患了职业病常年累月地住进了医院里,有的已经撒手人寰离开了这个世界……他们都用青春和生命陪伴了煤矿的繁荣和衰落,曾经吃着馒头咸菜度过了艰难的岁月,为煤矿生产撒下最后一滴汗水。
如今,逢年过节就可以吃到鸡鸭鱼肉,但是,我却再也没有吃过当年的烤馍了。
夜市上见过卖烤饼的,烧饼穿进细钢条里,撒上孜然、味精、辣椒等调料,架在烤肉炉上方,下面是红红的木炭火,然后翻转烧饼。调料、馍渣掉进炭火里,立刻燃起星星点点的火焰冒出一缕缕青烟;饭店里也有油炸膜片一道小吃。两种食物都烤得、炸得颜色焦黄焦黄。我都尝过,不难吃,但是,却始终吃不出当年父亲机电房烤馍的滋味。那时的烤馍,哪里有这么多的调料伺候。
眼前的商品世界已经变得灯红酒绿,光怪陆离。人们追求着时尚、奢华、享受。有时候,我看不懂世界,世界也看不懂我。当年,父母和我们矿工子女,衣服上都有补丁。除了过年添一身新衣服,平时哪里敢奢望买新的。如果新衣服不小心弄破了,会心疼不已。假如一年四季穿的衣服上没有补丁,那可真是富人生活。如今的年轻人,买衣服却非要买膝盖、大腿处有破洞或补丁的。如果没有,会拿刀片把好端端地衣服划破,制造几处破绽。他们在追求残缺美、与众不同?是为吸引旁人眼球获取快感?还是败家子在暴殄天物呢?
酒店里,夜市中,戴着金戒指、吸着软中华的男人,浓妆艳抹、衣着暴露的女人随处可见,他们毫不在乎地点了一桌菜肴。吃不完的馒头、烧饼、饭菜被轻蔑地丢弃在餐桌上、地面上、垃圾桶里。如果被父亲和老矿工们看到了,他们会心疼得闭上眼睛,摇头叹息,甚至悄悄地落泪。但是,他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空气中漂浮着烤馍、烤肉、炸臭豆腐、串串香、啤酒混杂的气味,可是,我再也回不到小时候的矿区了,再也见不到父亲的同事了,再也闻不到当年烤馍所散发出来的那种小麦特有的醇香气味了……
本文选自《故乡王家河煤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