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桥上的“深圳速度”

不去深圳好多年,今年之前去深圳,大约已在2017年冬季。没错,正是眼下这个季节。再往前,似乎就是更遥远的2008年,第一次去深圳——打工。一帮学生哥学生妹一起,跟人去广东,中途被中介卖猪仔,好不容易才找到新工作,成为流水线上的干活分子,跟着一帮年级比我们小却比我们能干很多很多的“老员工”,学习制作咖啡壶,卖给太平洋彼岸的美丽国。

日满班8+2(3)工作制——8小时正常工作,得到深圳宝安区最低工资标准,然后,2或3小时的加班,加班费按照标准工资除以22天除以8再乘以1.5,周末乘以2,节假日乘以3。当时少年不识钱先生的厉害与要紧,以为这个工资已经非常高了,还多次惴惴不安悄悄问工友:工厂为嘛对我们这么好?

后来搞明白了每逢暑假工忙季,工厂订单多需要大量工人,大约到冬季,用工不忙了,工厂养不起那么多工人,按照这片土地悠久而从未断绝的文明传统:不需要,踢出去就好了,需要了再招嘛,反正中国不缺等干活的人。

然而,那时候真不行了,劳动合同法悍然崛起,用工不签合同,搞你非法用工,企业被阿公罚款,还得惩罚性赔偿工人“损失”,短期合同又找不到大量社会工人。于是,我们这些大学生在共和国劳动合同法的光辉照耀下,获得了暑假工的机会,有且只有这个群体跟这个用工缺口数量与时间默契结合在一起,不给你们机会给谁?

因此,周末工作约10小时,大约得110元。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这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然而,50多天后一个礼拜天(也许是礼拜六),我跟一位钦州籍学长(老包,有个非常漂亮的妹妹小包)一起决定:不上最后一天班,专门去海边玩。

如此违背无产阶级的生存原则,源自心中一个浪漫无边际的价值观:做工挣钱重要,游玩见世面也很重要。甚至更重要,不去玩,得到的只是110块人民币。失去的,不说整个世界,肯定是深圳的海边。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两个二愣子从宝安区沙井镇出发,我买了一张地图,终于问明白,有个海边港蛇口,满脑子龙蛇虎鹤豹的我,对这个颇具想象力的名字,非常满意,就去蛇口。

坐着3元钱的公交车,穿越一个个街道、路口、街区,坐车从兴奋雀跃到渐渐昏昏欲睡,感觉已天荒地老,反应过来时,车上似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车已不在闹市。一朝被当猪仔,害怕继续被卖,及时掂量自己瘦猴一样肉没几斤可能还是酸的,那时候社会骗局也没进化到噶腰子如真似幻。因而自信满满:在公交车上,我们没有被卖的价值。

于是,我站起来,喝醉了一样往前走去问司机:蛇口,多久才到?司机说,终点站就是了(有没有再转车,真不记得了)

总之,在公交车上约摸花了两个半小时,下车时口干舌燥,又饿,天昏地暗感觉,走在阳光洒满大地的蛇口,大地上给我们的想象力没有任何动物气息,一切都是钢筋水泥般的硬硬存在,高楼,船舶,一条条大马路,海对面就是香港——一座充满各类港片可能性的城市,原来就在对岸,去不了,看见了,不干活丢110元,都非常值得。

我们步行瞎逛,痴痴好奇看着似曾繁华的角角落落,不知道何以又沉寂如此。在一个弯道路口,公路上方的坡面上,斑驳的字迹赫然写着一句过目不忘的大字: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

之前,给我专门讲过深圳故事的,大约政治课的老师,尤其大一思想道德与法律基础课的老师——苏珂,一个威严得足以令人发抖,问他问题走近讲解,似乎又温和有力的,老师的高大形象,不是他是谁。

我竟然走到了老师课堂里讲到的重要地方,看到了如此重要的一句话。我又觉得那天不干活丢110元人民币如此值得。

日正午时分,口渴的我们,在一个小卖部里,买了两罐雪花啤酒,刚从冰柜里拿出来,冒着白色寒气,入口如甘露(没喝过),从喉咙凉快到脚板底……从那以后,我从来没有喝过那么好喝的酒。

喝完继续瞎逛,到了工友提醒入关一定要看的世界之窗,沉闷的南方海边秋日,竟然可以在里面溜冰,当时足以令俩八桂乡土青年咋舌,一问价格,更咋舌:门票超过当天失去的工钱——110元。

玩不起,我们只好走过路过,从门口错过,相约:假如生活失去梦想,没有富裕的未来,也要好好活着,比孔子长命,70岁再来,到时候深圳世界之窗免门票了。

午后,我们找吃的,吃了路边的鸡蛋卷,打车去另一处地方时,一下车,我就呕吐呕吐,惊得路人投来各种目光,很多年后,我都不敢在乘车前吃鸡蛋。

第一次深圳之行,印象如今只剩如上这些。回到学校后,我到图书馆找了几本关于深圳的书,才知道蛇口,是深圳的深圳,特区中的特区,知道了梁湘、袁庚,刘晓庆传仅书名卖17万,股票,深圳大火,春天的故事多多……

2017年再次去深圳的那个冬季,秋天的时候,我投简历应聘深圳晚报的一个编辑岗,竟然得到来电咨询意向,虽然最终人家要熟练的报纸编辑,而我履历上基本是记者岗位,最终没深圳见面。

而我,当时念念不忘生命之浪漫本质,深陷一段恋情,无限迷茫与虚无,严严实实裹住整个生命,如墨悲丝染,常常无端哭笑,不知何去何从。总之,但凡有个能认可我,给我一点客套温情,都令我活着还有点价值,倍感亲切。

2017年的冬季,我在深圳,深圳报业集团的时间简史里,见识了那些礼貌得体又聪颖热情的同行,跟他们相比,我仿佛重庆谈判时女记者笔下的毛委员,伸个手都随时会碰坏桌上的杯子。我小心翼翼地提唯一的请求:能否跟他们记者出去采访一次。

记者部主任很大方地同意,并让新入职不久的绝色美女记者方老师带我,去采访一个灯光璀璨的晚间活动,也没觉的有什么特别。与他们交谈多了,终于透过这座城市的高楼林立与车水马龙各种光鲜,搞明白,报业集团跟我供职的桂西小报,并没本质区别。我也不那么遗憾错过之前的工作机会。那时,我的生活目标在北方那个超级大城市。

当时,我不知道,我无忧无虑随心所欲无所畏惧大不了一死的日子已经不多,一个多月后的元旦,噩运降临,我才渐渐清醒地活在这势利人间,而不再是书本知识与脑海里的理想、梦乡、幻想。

当有人跟我提起深圳时,已经是2019年的一个百色饭局。一位老干部突然给座上的我跟同事盖一个大帽子:你们记者博闻广识,我考考你们——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这个口号谁提出来的。感觉全桌人眼光都扫向我们这边,给人一种压迫感:答不出来,还配坐在这里吃饭么。

“袁庚。”我头脑盘旋了一下,检索出这两个字,笑吐出来。在一个精神生活荒芜、神经生活茂盛的城市,这样的知识,竟然派上用场,让对方喝酒,我挺愉快。

饭局结束。同事说,我很不喜欢这种,突然考这种谁懂呀。我跟他说,出来混,就会碰到各种考验,这种不算什么,我们也应该懂得更多。

事后一想,江湖这么大,饭局这么多,随时被人问刁钻问题,答不出,那酒,还能喝那么开心么?回想参与其中的无数个饭局,历来无拘无束乐于搞笑搞醉自己的我,时常惊出一身汗来。

2017年冬季之后。深圳于我,早已成为一座普通的大城市,似乎也已成为一种社会共识。2022年非专业白大褂满街走如世界末日降临的时候,深圳市领导还发出向逼着想回家的汉子爬山涉水险象环生到农村家的西安市学习时。我感到,一个充满想象力的与创造力的城市,注定黯淡无光,也可以说,深圳速度代表的那个时代,已结束了。

这几年,我对深圳的好印象,大约是深圳卫健委微信公众号,以及该号遭到黑粉围攻时,深圳官方没有屈服,号依旧更新,依旧生鲜活泼地科普人间清醒的科学知识。哪怕深圳早已不是那个深圳,但深圳仍是深圳。年轻的底色与韵律,摆在那里,不增不减。

2022年,大约也在冬季,聪明才智远胜容貌身段的青年科学家颜宁,那个没有人敢说她不爱国却去了美国获得外籍院士的科学家,全职回归祖国,选择在深圳创建深圳医学科学院,这个美得令人惊惧的女人,口才(智力)碾压央视名嘴撒贝宁的科学家,她选择了深圳,让人相信:深圳仍是这个国家最适合新生事物生长的地方。哪怕已不是万类霜天竞自由的时代。

也是在去年,老家的一个大律师,大约受人之托,跑来找我,跟我说了小半天的话。说他40多岁司法考得A证后,放弃捞钱的机会,跑去深圳学习了几年,据说花了几十万,还能跑得动去见识见识,遂了平生愿,觉得大值。当时颇为惊讶,想着我们年龄差10多岁,他比我痴狂春天的故事,也不奇怪。

另一个零零后老乡,大学毕业后去深圳工作,她说,在深圳实现了穿衣自由,也满足了物质财富方面的部分自由。

我对这些都已不再感冒,人到中年之际,我认识世界早已不再非此即彼,黑白分明,更不会特别向往哪一座城市的工作生活。而是习惯在灰蒙蒙的天色中,透过绿城阳光明媚的冬天树叶,仰望飞鸟与星空,俯察大地与人生过往,想象着:狗日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子,大家趋之若土鸭。

深圳再次令我惊奇,是半个月前的一个周末游。我站在福田区小平同志朝前走的莲花山边上的一座天桥上驻足,看着桥下车来车往如流水,倍速于其它城市(上海我没去过,存疑),联想到自己跟深圳的种种交集与擦肩而过,不禁如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紧贴身后的电动车飞驰而过,打断了我并不深沉的思考。是的,天桥上,电动车飞驰而过,它们轻盈飞快如燕子、蝙蝠,从天桥这头上下阶梯的正中央防滑斜坡,爬上去,随时还能会车,穿过天桥,然后在那头滑下,转瞬间到马路对面。这还不算,人行道上,正中间,也划出一条两轮车专线,让它们奔跑。

看着它们迎面或背面来去,蓦然惊觉,还有哪座城市,能在天桥上,人行道上,像深圳一样,如此尊重人的时间价值与生命,专门开辟一条供两轮车通行的车道呢?那一刻,那句15年前过目不忘的口号,幽灵般跳出来,闪闪发光,盘旋在脑海里,心中油然而生出8个字:天桥上的深圳速度。然后像一团火,灼烧,灼烧,半个月后,驱使我写下这时间的篇章:深圳时间仍与生命紧紧抱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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