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往事

近几日,忽然想起故去多年的爷爷。

爷爷去世那年,我还是一个扎着朝天辫的小学生。

记忆中,爷爷是一个很有特点的人。

爷爷从来不帮奶奶干家务。在这件事上,用“ 极懒 ”形容爷爷,一点不过分,典型一个饭来张口 衣来伸手,倒了油瓶不扶的主儿。除去夏天在院里吃饭,爷爷的一日三餐都是在自己房间用餐的。奶奶哆哆着一双小脚,汗流浃背千辛万苦做出一大家子的饭,还要端着饭菜穿过整个院子送到爷爷房里去。有时候我放学早,会帮忙送一趟。但多数时候奶奶怕烫着我,怕洒了,都是亲自去,跑一趟又一趟。无论奶奶多忙,爷爷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似乎与己无关。偶尔,奶奶忘了拿筷子,或忘了拿葱蒜,爷爷只会端坐在餐桌旁等着,绝不抬一下手。不记得爷爷帮奶奶干过任何一件家务事。

爷爷不光不干活,吃饭还极挑剔,穷讲究,生点儿病更变本加厉,每次都让奶奶变着法儿换花样做好的吃。好在奶奶好像从来不嫌烦气,且貌似乐在其中。有段时间,爷爷喜欢上了镇上最大一家饭店的木须肉,做这个拿手菜的大厨马玉柱是爷爷的好朋友。好几次午饭前,我去饭店执行任务,一手端个搪瓷茶缸,一手紧捏着五毛钱纸币,站在热气腾腾雾气缭绕的后厨灶间,等候正在忙碌不停的马大厨师腾出手来,亲自炒出一盘香气扑鼻的木须肉,装满一茶缸,我再小心翼翼地端回家。刚开始茶缸烫手,要两手不停地倒腾,同时提防菜洒出去,一路轻手轻脚。爷爷每次的奖赏便是扦一筷子木须肉放进我早已涎水直流的口中,让弟弟妹妹羡慕半天。

如果说又懒又馋还不算啥,爷爷的脾气还大的不得了,在家里专横跋扈,没人敢惹,一不高兴就张嘴骂人。一次奶奶包饺子,让我把正在茶馆热火朝天拉呱的爷爷叫回家吃饭——爷爷每天的午饭是必须叫的,”叫爷爷回家吃饭”是我们家开饭的必经模式固定搭配,不叫,他是绝不会自己主动回家吃饭的。家里只能饭等人,而不能人等饭。这次他大概以为热腾腾的饺子已经摆上餐桌了,不料进门一看,奶奶正在烧水,饺子竟然尚未下锅,立即勃然大怒,二话不说,举起手里的拐杖一下把一盖垫饺子打翻在灶膛前!眼看一个个胖乎乎周正正的雪白饺子摔的七扭八歪,沾满了草屑灰尘,奶奶嘴里惊呼着“我的天爷,我的天爷”,赶紧忙不迭地去拣,拣起来一边吹,一边撩起围裙小心擦拭,满脸的惋惜,却不敢怒,更不敢言。爷爷余怒未息,嘴里骂着极难听的话,转身走出了家门。我当时吓坏了,觉得爷爷实在是一个蛮横不讲理的坏老头儿。类似的事儿时有发生,有点儿不顺心,爷爷好像一点儿也不忍着,动辄对奶奶又吵又骂,奶奶受了委屈,并不还嘴,只低了头小声抽泣。

动手能力不行,爷爷侃大山可是小镇有名的。他每天必去我们家附近的刘家茶馆,在那里和一堆人喝大茶聊大天,他好像有永远讲不完的故事,吹不完的牛,经常有人围着,迷倒粉丝一片。我听过不止一次,多是讲当年如何打鬼子,也有三里五村的稀奇事,他的记忆力特别好,说话也很有感染力,很平常的一句话一个事,从他嘴里讲出来,就变得无比精彩生动形象有声有色,听众们被忽悠得个个眉飞色舞激情洋溢。有时我去叫他回家吃饭,往往不知不觉被爷爷讲的故事迷住,而忘了自己所为何来。

想想爷爷的毛病真不少,这应该都是他的娘老子惯的。听奶奶说,爷爷是独生子,小时候我老爷爷老奶奶即他的爹娘,不舍得让他干一点儿活,不曾让他吃一点儿苦,有一口好吃的都省给他吃。奶奶说这话的时候,并不气愤,还咧着没牙的嘴笑,好像她丈夫一身毛病无所谓似的。她15岁就嫁给了这个男人,或许见怪不怪了。

不过,爷爷确实也有非常令人尊敬的一面。他参加革命很早,是村里的第一个共产党员、第一任支部书记,抗日战争时期担任区抗联主任,打起仗来从不怕死,出生入死打了很多胜仗,一次战斗中被日本鬼子打断了右腿,后来被评为二等甲级残废军人。解放战争时期,他又带领支前民兵上战场给我们的部队送军粮抬担架救伤员。即使年纪大了,他还担任了学校的校外辅导员,经常到中小学给孩子们进行革命传统教育,讲他以前打鬼子的故事。令我最难忘的是,爷爷临去世之前的情景。那是一个漆黑的雨夜,患肺心病半年多的爷爷病情突然加重,弥留中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还断断续续地嘱咐围在身边的家人,要永远跟着共产党走,不能有二心,要为国家多出力。我们姐弟几个长大后,工作学习都很努力,一个个早早入了党,与爷爷的教育和影响是分不开的。

爷爷和他的战友们合影。前排右一是我的爷爷

爷爷也是一个很开明的老头儿。听妈妈说,她结婚生孩子后,得以上学读书,是爷爷极力说服了奶奶,让妈妈实现了她的梦想。我半岁的时候,有一天下大暴雨,遍地流水汹涌,天色骤然变暗,正读高小的妈妈很晚了还没有回家,爷爷抱着我跑到村口,在狂风暴雨中大声喊着妈妈的名字。因道路被水淹没,淌水回家迷了路的妈妈,听见了爷爷的叫喊声,找到了回家的路。我八九岁的时候,跟爷爷去粮所买米买油,爷爷在前面推着自行车驮着米面口袋,瘸着腿一拐一拐地走,我人小走得慢,提着一瓶油跟在后面,爷爷不时停下来等我,回头看着我,眼睛里满是疼爱和慈祥。爷爷十分疼爱孩子,从不曾骂我们一句(说来奇怪,爷爷骂人的对象很专一,只有奶奶)。

买米买面是迫不得已时,爷爷干的活计之一。父亲一年到头忙工作极少回来,家里什么事都顾不上,爷爷就得冲上去。例如家里的厕所茅坑满了,都是爷爷去清理。他瘸着腿,一锹一锹吃力地挖茅坑,从地里运土,封粪堆,脸上的汗滴滴答答把衣服都打湿了,也不停下,一气干完才去休息。

如今,认真想来,爷爷大男子主义严重、在家里颐指气使,不帮老婆干家务等等,是封建社会留下的烙印,好像是那个年代所有男人的通病,所以奶奶才不以为然,亦因此,没有影响爷爷在我们心中的高大形象。

此时,此刻,我好想告诉天堂的爷爷:亲爱的爷爷,我们永远爱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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