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种了许多树,最多的是桂花树。父母白天上班,忙碌非常,所以我总是黏着外婆。外婆家藏在市中心,是闹市中的一片净土。院子并不是很大,一个半圆石拱门下有一条石子路,顺着小路拐进院子,抬头一望,四周便是一整圈桂花树,树后曾经矮矮的水泥墙若隐若现。我常常喜欢搬着小木凳,靠在桂花树下,单手托腮,数着阳光在墙上留下的刻度,看着桂花簇拥在枝头,一派热闹的景象。
夏末秋初的时节,桂花树活泼起来,那金色的桂花也着实耐不住性子。金黄色的花,成串成球,挤开深绿色的树叶探出头来,开遍树顶和树底。每到这时,外婆和我便会借着月光,从每棵树上收一些桂花,做成桂花蜜,留到冬日享用。这对我来说是件大事,彼时的我,似乎比春节清陈除旧、贴窗花、写对联时还要忙碌和欢喜。
摘桂花前,先仔细地洗好手,千万别让花瓣沾到手上的细灰。再挑两个柔软、素净的布袋,以保证桂花的完整和香味色泽。终于,到了最令我欢喜的时刻,我伸出手,从一簇桂花下方拨开附近的枝叶,再慢慢向上移动,虚握住花簇,从花根向枝尖捋,一气呵成。顷刻间,双手便捧满了香甜、蓬松的新鲜桂花,好似刚出炉的、松软可人的小面包。再将这一捧桂花送进布袋,一次采摘便算完成。外婆和我从左至右顺着院子,每棵桂花树上都要采一些。有时,一些花儿会跳到我的眉间,蹭到我的发梢,深吸一口气,它们真是香甜极了。桂花纷纷扬扬地落进布袋,五个花瓣组成一朵小桂花,每朵桂花挤着闹着,没多久就撑满了一个布袋。我刚伸手想要将它们按紧,外婆不愿委屈了桂花,温柔地俯下身子,轻轻地朝我摆摆手:“不能揉花瓣啊,伤了花瓣桂花蜜就不香了。”
摘完桂花,收集齐了秋天的满目金黄,满身花雨归来。手是香的,肩头是香的,真的像小学课文中说的那般:“好像下了一场又香又甜的桂花雨呀。”
夏末秋初的晚风伴着桂花香,沿着岁月的水纹,悄然驶离童年,抵达青春岸。桂花树能送给我香甜的味道,也能抚慰我的失意。
2015年的桂花开的有些早,八月底不知什么风将它们一夜间就吹开了。
6月初中考,6月末出成绩。看到成绩,一种世界被重锤击碎的绝望和难以名状的痛苦充斥了整个夏天。我带着中考失利的悲伤心情,在高中开学前,回了一趟外婆家。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外婆,也看到了许久不见的桂花树。那排桂花树后曾经矮矮的灰色水泥墙被重新修缮,变得亮白又高大,桂花的花势也是喜人。
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令人欢喜。
而我的一切又是那么不如人意。
晚饭前,我走到桂花树下,双手背在身后,歪着头,欣赏着桂花:桂花如往年一样繁盛,真好。想起儿时在桂花树下,外婆教我读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对我念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我和外婆一起唱“我家洗砚池边树,朵朵花开淡墨痕”,甚至我还想会不会真的有人“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可是这么多诗里,唯独没有桂花。
外婆常常一边教我唐诗,一边说:“以后一定要好好念书。书念得好的孩子,有出息。”后来我真的念了更多的书,知道白居易曾在《忆江南》中写到:“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是啊,何日更重游?
我答:今日。
那天晚上,外婆和我一人搬了一个小木凳,靠在桂花树下,仰头望着月色、看着桂花树、说着私心话、想着远方。从小到大,外婆就像桂花树,一直陪伴我,远远地看着我,看着我成功失败,又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再一次向未来奔去。她一直都在,也像桂花,散发着沁人的芬芳,萦绕在衣衿和袖口。
《圣经》里说:西方的极乐世界有“玻璃琉璃、金沙满地”,我想那满地的金沙哪有桂花的香、桂花的柔呢?这院子里有桂花、有外婆、有文绉绉但令人愉悦的诗词、有安稳美好的童年,因为有这样的美好事物存在于这世上,我又稍稍喜欢这个世界了。
无论现实有多么令人心碎,无论自己是否被失意撞了个满怀,都把短暂失望留给下一个晚安。孤独和苦难不是生活的全部,我们的生活还有无数动人的美好。比如那黄灿灿的桂花,以及那段在桂花树下与外婆的美好往事,满满的都是温情。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认清了现实的残酷,但是依然会带上如金黄桂花一般的光明和希望,去热爱生活并笑着前行。
如果可以,我希望能用一个空瓶把那夜的桂花香装起来,以后若有困难来袭,再打开瓶盖,闻一闻花香。如果可以,我希望能自己亲手种上几棵桂花树,白天看花,晚上闻香。纵使前路崎岖,都希望自己能用动人美好去冲淡不完美现实、都能把美好事物纯真地走完。
现在再闻一闻内心的桂香,是否香甜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