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如酝酿已久的热带风暴,持着摧枯拉朽般的威力,在某个平淡无奇的一刻,被人按下开关,猛然爆发。
九月十六日,我正于琴房一遍一遍练习弹奏《说好不哭》。每次触摸到钢琴上跳跃的黑白键,总是很容易忘掉所有的不快,但世界并不总是非黑即白的,也许这是我练不好钢琴的一个原因。
手机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屏幕上显示着一串熟悉的数字——这是我从小记到大的号码。她极少主动打给我电话,不好的预感上心头。我竟出了神,铃声将我拉回现实,我将屏幕右滑至接听键。
“小宝,爸妈离婚了,就今天。”巨大的冲击力将我扑倒在地,我张口欲回,却无力发出任何声音。
四周如死寂一般,琴房里的事物,一瞬间都被剥夺了生机活力,了无生趣,强迫自己缓过神,电话那头还在不断叫着自己。
“小宝?你还在吗?”
“小宝?”
“我知道了,待会再给你打过去吧,现在有点忙。”未等回复,我便挂了电话,再不挂电话,估计悲伤情绪会一股劲将我拖拽至海底淹没,无力抵抗,无法呼吸。
来不及想象电话那头的妈妈听到嘟嘟嘟的忙音后,会不会带着些无奈与愧疚。
其实不想哭的,真的不想,但是眼泪它就是不听话,擅自做主自己掉下来了。
人真奇怪,有着许许多多的面具。我们总是不希望被别人看见自己最脆弱真实的一面,压抑着所有悲伤负面情绪,一股脑胡吞乱咽消化完所有难过,再戴上一层层的虚伪面具,使得表面上看不出来丝毫波动。
想感受一下人间烟火气,不知道为什么。
也许是想提醒自己——“嘿你看,世界上还是有着非常多的美好的”
“要尽力让自己活得开心一点。”
“你的悲伤很难对任何人有任何实质性的影响。”
......
我打开通往街道的窗,暖气霎时迎面而来,与空调房内的凉气相碰撞,丝丝融合。
爸妈离婚,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我突然嫉妒起了街道上那些带着青春洋溢笑脸的孩子了,至少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有着完整的家。
妈妈是贤妻良母型的。夫妻两人堪称外人眼中的模范夫妇,男主外,女主内。
大大小小的家务事,均由妈妈操劳。妈妈彷佛拥有超能力,能够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实时注意着三个孩子的动向,逮着孩子不在的时间洗衣做饭操持家务。
爸爸不擅喝酒,却喜喝酒,且由于工作原因,更是时常醉酒。这时,劳累的更是妈妈了。
妈妈只有在酒喝多了后,才会哭,才会倾诉,才会委屈得像个小孩子一般对着我说“是妈妈没用,妈妈什么都做不好”。
真的不是的,妈妈是最好的,只是妈妈一直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我总是很心疼妈妈。她会哭得像个孩子,像个孩子那样,眼泪扑簌扑簌地掉。
那常年做家务的手结了一层厚厚的茧子,摩挲着我们三个孩子的手心,带着温暖柔情。第二天睡醒后,妈妈仍旧是妈妈,那个看上去温柔贤淑的妈妈,无可挑剔的、如超人一般的妈妈。
上初中时,我经常带着作业回家问妈妈,不管多忙碌,妈妈每天都会拨出一个小时指导我完成。
长大后,我才意识到,不止我的学业需要妈妈的指导,而妈妈也需要指导我的学业——这是她所热爱的东西,是她在忙碌平淡生活里的最犹不可得的享受。
妈妈喜书,喜古典。妈妈经常为我们念书——大哥,二姐,我。而妈妈年幼时的熏陶启蒙,更是让我们仨看书的习惯保持至今。
妈妈特别容易感伤,容易代入,她会为书中人物之死而感到无限伤悲,为遗憾之事而嘘唏不已,眉头紧蹙,神色不平。
我曾不理解为什么在我们年纪那么小的时候,当同龄人都还在玩捉迷藏、老鹰捉小鸡的时候,妈妈便开始为我们读《黄帝内经》,读《论语》,读陀思妥耶夫斯基,读托尔斯泰,读狄更斯。
直至今日,《大学》中的“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仍时不时环绕于耳畔,在我待人接物时不断跳出来提醒我,务必做到知致意诚心正身修。
“妈妈原本也可以当老师的。”妈妈曾说。
为培育三个孩子,不,四个孩子——爸爸有时也像个孩子,妈妈献出了大把时间精力,扼杀了心中最渴望的那个梦。
孩子都长大了,也许妈妈是真的累了,也许妈妈想放纵自己一回,让自己全心全意地、没有任何顾虑地去追求一回自己的梦,去重走当年自己错失的路。
大哥说爸爸妈妈的选择总是有理由的,我们要理解并尊重,爸妈离婚后还是我们的爸妈,不会因此而有变。
尽管我期盼着家庭完整,期盼着爸爸妈妈和好如初,却也明了,代价也许是妈妈的梦想,那个未完成的梦,也许更不止于此,妈妈对此付出的,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多。
学会尊重是妈妈从小至今教会我的,而如今,我也将对爸爸妈妈的选择报以同样的理解与尊重。我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不禁想着,生活中即使有许多不如意与无奈伤悲,但世界上却还是有着许许多多的美好的。
我收回视线,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喂,妈,我刚练完琴呢。”
“好想喝奶茶呀,我想喝甜甜的奶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