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在记忆里袅袅升起时,总伴着黄牛脖颈间铜铃的叮当声。那时的牛是乡村的脊梁,晨光刚漫过田埂,它们便驮着犁铧扎进泥土,铁蹄翻卷着新绿,身后是农人扶犁的身影与土地的喘息。车辕上的麻绳勒出深深的沟壑,木车上的谷物堆得像座小山,牛的大眼睛里映着天空的流云,鼻间的铁环随步伐轻晃——我曾以为那是缀在牛鼻上的银饰,后来才在祖父的叹息里知道,那圆环穿过的地方,曾有烧红的铁器烙出的伤痕。
那时的牛是家庭的一份子。秋收后分粮食,父亲会特意匀出最好的豆饼;寒冬腊月,牛棚里的干草总堆得松软,母亲常说:"老牛多吃一口,开春就多一份力气。"牛栏上挂着的铜铃,在寂静的冬夜会突然脆响,定是哪家的牛犊又在母亲怀里蹭痒。那时的牛有名字,"老黄""黑键",像村庄里的老人般被反复呼唤,它们的寿数往往比家里的老物件更长久,直到牙齿磨平了,走不动路了,主人会牵着它在田埂上慢慢走,絮絮叨叨说着往年的收成,仿佛在与一位老友道别。
铁牛的轰鸣是在某个清晨突然闯进村庄的。四轮拖拉机喷着黑烟碾过田埂,轮胎卷起的尘土呛得人睁不开眼。起初老黄还倔强地与铁牛对峙,木犁与铁犁在田垄上交错,最终却在突突的马达声里败下阵来。当最后一头耕牛被牵出牛棚时,我看见它频频回头,牛栏的横梁上还挂着去年冬天没吃完的干草,铜铃在风里轻轻摇晃,却再也等不到主人添料的脚步声。
后来的牛群不再踏足田野。它们被圈养在红砖砌成的棚舍里,吃着配比精准的饲料,编号代替了名字。春天的牛棚里总有新生的牛犊,湿漉漉的眼睛像晨露,母牛会用舌头一遍遍舔舐它们的皮毛,直到小牛能颤巍巍地站起来。可这样的温情总短暂,当牛犊被拽上卡车时,母牛会用头抵着栏杆哞哞直叫,声音像被揉碎的铜锣,震得棚顶的灰尘簌簌落下。卡车扬起尘土远去时,我看见母牛的眼睛里,映着和当年耕牛一样的天空,只是那片天空下,再也没有田埂与犁铧。
某个黄昏,我在村口遇见卖牛肉的摊位,铁钩上挂着暗红的肉块,苍蝇在周围嗡嗡盘旋。摊主麻利地切割着,刀刃碰撞砧板的声音,像极了当年铁犁划开土地的闷响。忽然想起童年时老黄在夕阳下的剪影:它站在河边饮水,水面浮着晚霞,牛角上栖着一只蜻蜓,鼻间的铁环在余晖里闪着微光。那时的它或许辛苦,却能在田埂上自由漫步,能在牛棚里安稳老去,能在母亲的呼唤里找到归宿。
原来世间的两全,从来都藏在取舍之间。牛从土地的劳作者变成餐盘里的食物,人从田埂走向高楼,我们都在时光里追逐着更好的生活,却在某个瞬间突然惊醒:当年老牛在田埂上甩尾驱赶蚊蝇的自在,何尝不是一种安稳的圆满?就像祖父常说的:"牛一辈子低头拉车,抬头看路,人也一样,既要低头干活,也要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
炊烟散尽时,村庄的轮廓渐渐模糊。牛背上的时光早已走远,但每当我看见月亮从高楼的缝隙里升起,总会想起老黄的眼睛——那里盛着的,或许正是我们寻了半生的两全:在泥土里扎根,也在天空下呼吸;被生活打磨,也被岁月温柔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