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居日记 day48:从阿紫的洋娃娃说起

我有两个妹妹,一个是我姑姑的女儿王一土,另一个是杨阿姨的女儿阿紫。

不知道叫她阿紫她会不会有意见,我也是第一次这么叫她。杨阿姨是我妈妈最好的朋友,姓杨的阿姨很多,其他杨阿姨是那谁谁家谁谁谁的妈妈杨阿姨,或者是你xx岁生日的时候给你买过洋娃娃的杨阿姨。但阿紫的妈妈是 the 杨阿姨,没有前缀的杨阿姨,鼓楼安吉丽娜朱莉杨阿姨(妹儿,如果你看到的话请转告杨阿姨,她在我眼里真的像朱莉)。因为我妈和她妈的友谊,我和阿紫很小的时候就认识。

阿紫随她妈,是个飒上天的女孩儿,现在在美国读书。她发了一条微博,说她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些事。那时候杨阿姨才刚开始做生意,只有周末才能在出租屋跟阿紫一起过,其他时间阿紫都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阿紫说襄阳开第一个沃尔玛的时候有个店子卖很贵的进口洋娃娃,一个几百块钱吧,贵得她都不报希望但杨阿姨就是给她买了。

2006年我来武汉读小学,一个月的伙食费是450块,2006年,后湖的房价才三千块一平,老童同志的基本工资也差不多是这个数。不怕人笑话,刚工作的学生,哪有什么绩效呢,基本工资七扣八扣手上没几个钱。我真不知道我爸这种拖家带口的大龄毕业生是怎么挺过那两年的。

其实我小的时候一直期待着06年的到来,因为06年老童同志就能研究生毕业了,我就能理直气壮地跟小伙伴们吹牛了。这确实是我真实的想法,因为06年之前,爸爸在我生活中的主要存在形式是吹牛。没有谁的爸爸在孩子六七岁的时候工作不要了跑去别的城市读书,至少我们那个大院儿里没有。06年以前我爸全职读书,节假日才回家。大多数人都觉得疯球了吧国企舒舒服服的工资不拿丢下老婆孩子去读书。我爸也觉得自己疯球了,老婆孩子热炕头工作不忙单位分房,偏偏要去跟老婆讲什么闲话。讲闲话说单位新来的大学生如何如何没水平,讲完闲话还非要吹牛说自己当年要是没去中专出来肯定比他们强。

要我说我们家爷俩疯就疯在这张嘴上,怎么就这么爱吹牛。

我妈是个狠人,她觉得既然你说了那就成全你嘛,于是逼着我爸展开了破釜沉舟式的复习。单位分的房子在深山里,山上没网络没电视没信号也没什么人,我妈带着我回城里的姥姥家住,把我爹一个人锁在屋子里复习。一周进山一次,熬上一瓦罐的排骨汤,做完饭就走也不废话。我爸也就吃上一周的排骨汤,除了做题还是做题,连下楼看同事老头儿下棋的自由也没有。就这么熬了大半年,熬鹰似地居然真给他考上了。

莲藕排骨汤是typical得不能再typical的湖北菜了,哪个湖北人不是从小吃到大。但我爸有好多年都不碰排骨汤,大概是当年的考研PTSD。

所以06年到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我们家要熬出头了,除了我爸妈。那一年我弄不懂的事情实在有很多:为什么长大就要离开家乡离开养大我的姥姥呢;为什么一千块够我和妈妈外婆在襄阳过得很舒服,怎么来武汉了我一个人伙食费就是450呢,吃的也不多啊;为什么同桌的男生能有7个PSP,为什么他问我是不是没吃过铜锣烧的时候我说谎了呢;为什么爸爸明明毕业了有工作了我们却生活的更拮据了呢。我不知道要怎么让爸妈开心一点,只好发挥特长在学校很努力地吃饭。爸爸,早饭的水煮蛋真难吃但我也吃完了。爸爸,同桌不爱喝点心里的牛奶我一个人喝了两袋。爸爸,今天发的桃子又大又甜真好吃啊。爸爸,班里有个同学笑我是个胖子。

学校离老童单位不远,他下班接我的时候我总是跟他鬼扯这些东西,话多且密。我猜他是没听进去的,因为每次我叽里呱啦讲太久了他都会突然说我们来赛跑吧,然后一口气跑出老远。

爸,你当年的450块钱我真的一点儿都没浪费。

还有,你女儿长大之后减肥真的超辛苦的。

2007年,我们一家借住在叔叔的某处房子里,上学要坐四十分钟公交车。同年秋天,我读了初中我爸去读了博。周五晚上我是要补课的,来不及回家吃饭,所以总是在老童单位楼下的兰州牛肉面馆吃一碗拉面。一般是我吃,我爸看着我(倒也没有那么穷,他只爱吃我妈做的饭,饿着回去也要吃)。等面上来的时候我支支吾吾跟他说第一次月考我在班上考了11名,虽然还不够好但是会努力追上的。我爸听完居然很开心,又叫了一份牛肉,还答应我下次去吃民国半条鱼。班里同学大多在火箭班的老师们那里补课,不少人一补就是好几门,他们也想给我补,哪来的钱呢。所以他觉得11名也挺好的了吧,至少在那个时候,我爸是觉得我争气的。

虽然争气并不能解决实际问题,奥数我实在是学不懂,也没办法像火箭般的同学一样数学一考就是一个180(我们当时考试做150分的区里面的卷子+30分的学校出的小卷子)。我爸不懂我为啥学不会奥数一点儿没遗传到他中考数学位置值居然考了个2真是2到没救了,正如我不懂他为啥写不出作文连爸妈给孩子的一封信都需要我妈给他代笔。那个11名虽然不值一提,但却是少有的他对我感到满意的瞬间。你说我那时候也轴,搁现在我肯定呛他:童老师,您自己的注册考了十年还没考过呢先操心自己吧。朋友们,实不相瞒,童老师都五十多了这会儿还在家复习呢,我觉着他今年注册还得挂。

同样是2007年,有一天我补课回来发现门口停了一辆面包车,爸妈正在收拾东西。叔叔借我们住的房子突然要转手了,两小时之内我们搬到了城市另一角。收留我们的新家是青姐家在武汉闲置的房子,也是我最最喜欢我妈最最讨厌的一处房子。那天晚上爸妈让我在沙发上看电视,他们则去收拾东西。那处房子装修得极小资,尤其是沙发,我陷在沙发上看电视不晓得多惬意,一只小拇指长度的小动物从我脚上爬过去,好像还长着触须。妈妈安慰我说老房子嘛有些小动物很正常,刚才那个是天牛啊你小时候我还给你抓过的。我说哦,继续看我的电视。没过一会儿就听到我妈在厨房歇斯底里的怒吼:

“有蟑螂啊!!!!”

事实证明一个“有”字实在不知足以描述当时的盛况,他们俩在厨房一边疯狂喷药一边尖叫,第二天扫出来一撮箕蟑螂尸体。除掉蟑螂,我妈还陆续在房子里发现了白蚁啊壁虎啊各种小动物啊。

住在那边的一年是家里最窘迫的时候了吧,但那处房子实在带给我很多快乐,还给我带来了一个姐姐。青姐有时候来武汉玩,当然是要和我住一间挨着我睡啦。我那时候零花钱很少,但是青姐来了爸爸妈妈就很大方的给我零花钱。云林街上最多的是酒吧和咖啡馆,街上的居民为了吃上一口热干面平均要路过2.5个酒吧和4个咖啡馆。爸妈给的零花钱我不敢乱花的,要请青姐去我觉得最漂亮的一家咖啡馆喝咖啡,两杯卡布奇诺两块雪媚娘。那是武汉还有安德鲁森的年代,咖啡一小杯二十块,是我平时不敢奢望的。但是我亲近青姐,我跟她投缘,想把我认为最好的,我舍不得的浪漫都花在她身上。

那处房子带给我很多很多欢乐,后来青姐家里效益不好把那处房子卖了。柳青,如果你在看这篇日记,我以后有钱了一定把台北路那套房子买回来,咱们还去那边玩。还有,你跟老曹能不能等我赚钱了再生娃?到时候我给娃买个金锁,24k金那种,柳青可不就得有个金锁么。

我们这一家人可不就爱好个穷浪漫吗。

你说什么是浪漫呢,我觉得浪漫就是人克服现实的引力向上蹦的那么几秒钟。杨书云在物理课上教过你,向上跳是不会脱离地球表面的,除了让你气喘吁吁做无用功之外没有任何现实意义。浪漫确实不需要现实意义。

在阿紫的妈妈花几百块买了个洋娃娃送她的时候。在我妈骑着电动车逛遍各大商场因为我说同学有件什么什么样的衣服很好看她觉得我也想要的时候。在高中认真学了但考不好老童说没关系很多事情不是你努力了就能有结果我们去吃火锅的时候。在一次杨阿姨来武汉,跟我妈一起来学校送饭,我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办好,去二中后面的巷子买了我喜欢的双皮奶给杨阿姨吃的时候。那时候杨阿姨生意已经做的红火,双皮奶而已怎么会没吃过。在我爸熬了几个大夜之后神秘兮兮的喊我去书房要给我看个好东西结果打开了他毕业答辩PPT的时候,说实话那个PPT不仅土还有很多动画,土到如果我给导师交这么一个PPT导师可能会当场劝我退学的程度。在某个元旦前夜爸妈来接我下晚自习,我们没有回家而是去江滩看了跨年烟火,看完烟火老爸说要奢侈一把去武汉天地搓一顿结果所有店子都打烊了,一家人回去煮挂面觉得烟花真好看妈妈煮油面也好香的时候。在我爸跟我妈说你们襄阳人都是骗子把我这辈子骗得倾家荡产卡里没得一分钱的时候。在别人送了一只炖汤的甲鱼但我舍不得杀它于是爸妈就真的由着我把它当宠物养了五个月的时候。在我妈喝酒之后跟我爸说你当年要是一路念下去肯定能上大学,人生不会这么坎坷也不会遇到我,我爸边往嘴里塞饭边笑着说要是念大学你说不定跟我一个地方做实验最后还是要跟我结婚你摆不脱我的时候。在我跟妈妈两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逢年过节给外婆烧纸钱的时候。在妈妈来学校看我我两浪费了美好的工作日在大马路上一起唱快乐老家的时候。在这些没有现实意义的时候。

后来我爸博士毕业了,家里日子逐渐好过了。我把我妈从一个只吃中餐看电视剧作息规律的中年人带成了火锅烧烤奶茶五毒俱全熬夜追美剧邪恶力量一集不拉全部看完的叛逆阿姨。后来我自己去减肥健身戒糖早睡早起,我妈却胖了,想吃烧烤的时候常常孤掌难鸣。有一回她又拉着我去吃烤肉,我说这个商场里头的烤肉就那样还特别贵,她还是很叛逆地要去吃。我心疼钱,真的抠,习惯性地抠,看到菜单心里全在嘀咕划不来。我妈勾了四盘肉,得有个两斤吧,看来真的蛮久没人陪她吃垃圾食品了。等肉熟的时候跟我说你记不记得刚来武汉的时候我们还住你叔叔那边儿,有一回你跟我出去买菜看到卖石榴的想吃了,跑过去了又跑回来了,跟我说石榴要八块钱一斤,太贵了不吃了。哎哟,我当时就好难受,觉得我的娃子怎么这么懂事,这么可怜。其实八块钱也不算太贵的,想吃就买嘛,但你非不要了。那时候夏天吃雪糕你都捡便宜的拿,我就想以后生活好了我们要舍得吃舍得穿,不要再让我的小孩受这种苦了。

我说哎哟这些事情我咋个都不记得嘛妈这不是你一下子点四盘肉的理由店家还送一盘肉我们俩今天怎么吃得完哦肉熟了来来来吃肉不吃蒜香味少一半。

其实我记性这么好,怎么可能呢。

阿紫在微博的最后写:说这么多就是因为突然很想我妈。

我说了这么多,又何尝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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