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7日
伊尹周公非叛臣
张说廷争魏元忠
魏元忠当了洛州长史。
洛阳县令张昌仪仗着在宫中得宠的兄弟的势力,每次谒见州官,乘坐高头大马,直上前厅,盛气凌人。魏元忠刚到任,喝他下马,毫不留情。张易之的家奴在大街上闹事,魏元忠抓住,一顿刑杖打死了。【〔703.9〕张易之奴暴乱都市,元忠杖杀之。】
不久,魏元忠升任宰相,又极力反对张家兄弟张昌期出任雍州长史,引起了张家对他的仇恨。【〔703.9〕及为相,太后召易之弟岐州刺史昌期,欲以为雍州长史,对仗,问宰相曰:“谁堪雍州者?”元忠对曰:“今之朝臣无以易薛季昶。”太后曰:“季昶久任京府,朕欲别除一官;昌期何如?”诸相皆曰:“陛下得人矣。”元忠独曰:“昌期不堪!”太后问其故,元忠曰:“昌期少年,不闲吏事,向在岐州,户口逃亡且尽。雍州帝京,事务繁剧,不若季昶强干习事。”太后默然而止。元忠又尝面奏:“臣自先帝以来,蒙被恩渥,今承乏宰相,不能尽忠死节,使小人在侧,臣之罪也!”太后不悦,由是诸张深怨之。】
司礼丞高戬是太平公主的男宠。张氏兄弟怕女皇帝归天之后,会受到太平公主和魏元忠的打击,便向女皇进谗言,说魏元忠和高戬私下议论:“皇帝老了,不如赶快改换门庭,紧跟太子,前途才有保障。”【〔703.9〕司礼丞高戬,太平公主之所爱也。会太后不豫,张昌宗恐太后一日晏驾,为元忠所诛,乃谮元忠与戬私议云“太后老矣,不若挟太子为久长。”】
武则天大怒,将高戬投入监狱,同时选定日子,和张家兄弟对质。
这时,张说担任风阁舍人。张昌宗找到他说:“你若帮我证实魏元忠跟高戬说的话,保你马上升官。”张说点头示意,是答应还是否定,却看不出来。【〔703.9〕太后怒,下元忠、戬狱,将使与昌宗廷辨之。昌宗密引凤阁舍人张说,赂以美官,使证元忠,说许之。】
次日,武则天召集太子、相王李旦和宰相大臣,叫魏元忠和张昌宗当面对证。一个说有,一个说无;一个说事实俱在,一个说纯属冤枉,争持不下。最后,张昌宗亮出王牌:“张说亲耳听到魏元忠说的,找来一问自明。”【〔703.9〕明日,太后召太子、相王及诸宰相,使元忠与昌宗参对,往复不决。昌宗曰:“张说闻元忠言,请召问之。”】
张说受诏进殿。半路上,凤阁舍人宋璟和他一路走,语重心长地勉励:“张君,人的名声和道义最要紧,上有皇天,下有鬼神,是不可欺瞒的。千万不可诬陷好人,讨奸党的欢心,倒不如得罪流放还光荣得多。如若出现意外灾祸,我将以性命相赴,出力谏净,和你同进同退。望你勇敢地面对事实,流芳百世,就在今天呢。”【〔703.9〕太后召说。说将入,凤阁舍人南和宋璟谓说曰:“名义至重,鬼神难欺,不可党邪陷正以求苟免。若获罪流窜,其荣多矣。若事有不测,璟当叩阁力争,与子同死。努力为之,万代瞻仰,在此举也!”】
殿中侍御史张廷珪也从旁相劝:“孔圣人说过:朝闻道,夕死可矣。’张君今日就是闻道的时候了。”左史刘知几厉声叫道:“不要玷污了青史,给子孙留下累赘!”【〔703.9〕殿中侍御史济源张廷珪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左史刘知几曰:“无污青史,为子孙累!”】
张说听了,不动声色。进入殿中,武则天问及魏元忠的事,他也没有及时回答。魏元忠急了,圆瞪双眼问道:“张君是想和张昌宗一起罗织魏元忠啰?”
张说眼里也喷出冷光,低声呕道:“亏你还当宰相,说起话来像个市井小人!”【〔703.9〕及入,太后问之,说未对。元忠惧,谓说曰:“张说欲与昌宗共罗织魏元忠邪!”说叱之曰:“元忠为宰相,何乃效委巷小人之言!”】
张昌宗在旁不断催促:“快说呀,犹豫什么呢?”漂亮的脸蛋涨成了猪肝色,着急得很。张说这才望着女皇帝,慢条斯理地说:“陛下现在看清了吧?当着陛下的面,昌宗还如此逼我,何况在外边哩!今天面对朝廷,我敢不说实话?我根本没听到魏元忠说什么,全是张昌宗逼我来作伪证的。”
张易之和张昌宗急眼了,大叫道:“张说和魏元忠串通谋反!”
【〔703.9〕昌宗从旁迫趣说,使速言。说曰:“陛下视之,在陛下前,犹逼臣如是,况在外乎!臣今对广朝,不敢不以实对。臣实不闻元忠有是言,但昌宗逼臣使诬证之耳!”易之、昌宗遽呼曰:“张说与魏元忠同反!”】
武则天这人也实在奇怪:凡是听到谋反二字,就马上当真,毫不迟疑地追问二张有何证据。
张易之答道:“张说曾经称赞魏元忠是伊尹和周公。伊尹放逐国君太甲,周公摄代王位,不是造反是什么?”【〔703.9〕太后问其状。对曰:“说尝谓元忠为伊、周;伊尹放太甲,周公摄王位,非欲反而何?”】
武则天又看看张说:“你有什么话说呢?”
张说鄙弃地看了张氏兄弟一眼,说:“易之兄弟是不学无术的小人,听过伊尹和周公的名字,却不晓得他们的行事和道德!去年元忠升任三品官,我是部属,前往祝贺。元忠对客人们谦虚说:‘无功受禄,实在惭愧。’我当时也说了句客气话:‘明公承担着伊尹和周公的责任,受禄三品是应当的。伊尹和周公,是至忠至公的大臣,千载以下,人人仰慕。陛下用元忠为宰相,不教他学伊尹、周公,要他学谁呢?我们从未听说伊尹和周公是叛臣啊。”【〔703.9〕说曰:“易之兄弟小人,徒闻伊、周之语,安知伊、周之道!日者元忠初衣紫,臣以郎官往贺,元忠语客曰:‘无功受庞,不胜惭惧。’臣实言曰:‘明公居伊、周之任,何愧三品!’彼伊尹、周公皆为臣至忠,古今慕仰。陛下用宰相,不使学伊、周,当使学谁邪?且臣岂不知今日附昌宗立取台衡,附元忠立致族灭!但臣畏元忠冤魂,不敢诬之耳。”】
说到这里,张昌宗嚷叫起来:“你当面答应作证的,怎么突然变卦了,不是造反吗?”
张说笑了:“别急,张君!我十分清楚,今天若照你的要求说,我可能马上当宰相;为元忠说直话呢,很可能就得杀头。不过,我怕日后元忠的冤魂缠住不放,实在不敢诬害他!”
武则天一心向着两位“面首”,又怕听得造反两个字,何况这个词儿又出自心爱人之口呢?当即蛮横地下令:“张说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跟魏元忠一起关上!”几天后,又派人不断拷问,用尽刑法,张说仍是一字不改。【〔703.9〕太后曰:“张说反覆小人,宜并系治之。”他日,更引问,说对如前。太后怒,命宰相与河内王武懿宗共鞫之,说所执如初。】
这时,朱敬则豁出去了,向武则天上书:“元忠一向忠贞,张说无罪关押,要是受到判处,天下士民都会寒心!”【〔703.9〕朱敬则抗疏理之曰:“元忠素称忠正,张说所坐无名,若令抵罪,失天下望。”】
苏安恒也提出批评:“陛下在改革初期,是位听取忠谏的君主;暮年以来,人们说陛下变了,只听谗言,喜欢佞臣。元忠下狱,天下议论纷纷,忠臣入朝闭口不言,都害怕张家兄弟诬害,徒然去当冤死鬼!如今形势怎样?百姓赋役繁重,民生凋敞,奸臣当道,刑赏不公。一旦发生变故,百姓揭竿起事,朱雀门内交兵打仗,大明殿前割据称王,陛下又将如何对付?怎样向祖宗和天下人交待?”【〔703.9〕苏安恒亦上疏,以为:“陛下革命之初,人以为纳谏之主;暮年以来,人以为受佞之主。自元忠下狱,里巷恟恟,皆以为陛下委信奸宄,斥逐贤良。忠臣烈士,皆抚髀于私室而钳口于公朝,畏迕易之等意,徒取死而无益。方今赋役烦重,百姓凋弊,重以谗慝专恣,刑赏失中,窃恐人心不安,别生它变,争锋于朱雀门内,问鼎于大明殿前,陛下将何以谢之,何以御之?”】
这封书信落入张家兄弟手中,若不是大批朝臣极力保护,苏安恒早就没命了。【〔703.9〕易之等见其疏,大怒,欲杀之,赖朱敬则及凤阁舍人桓彦范、著作郎陆泽魏知古保救得免。】
不久,皇帝传诏,魏元忠被贬去岭南当高要县尉,高戬和张说也同时流放。告辞之日,魏元忠对皇帝说道:“我老了,今日投荒岭南,九死一生,回不来了。但我相信,陛下以后会想起我来的。”【〔703.9〕贬元忠为高要尉,戬、说皆流岭表。元忠辞日,言于太后曰:“臣老矣,今向岭南,十死一生。陛下他日必有思臣之时。”】
武则天笑道:“不见得吧?”当时,张氏兄弟正在身旁,魏元忠指着两人:“这两个孩子终究会把陛下搞昏的!”二张赶忙下殿,又急又恼,捶胸顿足,口称冤枉。老太婆没法,挥挥手,告诉魏元忠:“你快走吧。”【〔703.9〕太后问其故,时易之、昌宗皆侍侧,元忠指之曰:“此二小儿,终为乱阶。”易之等下殿,叩膺自掷称冤。太后曰:“元忠去矣!”】
魏元忠被贬出发,不少人在郊外送行。张说本来可以一道走,但法律不许同案犯结伴,只在饯别宴会上激动地诵吟了一首五言古诗,作为辞行:
齐公生人表,迥天闻鹤唳。
清论早揣摩,玄心晚超诣。
入相廊庙静,出军沙漠霁。
见深吕禄忧,举后陈平计。
甘心除君恶,足以报先帝!①
魏元忠被封为齐国公,是世人的表率,良好的声誉像九天鹤唳,众人都是听见的。“清论”、“玄心”,形容魏元忠的理论素养;吕禄代表篡位的人,陈平借指保护唐朝天下的忠臣。魏元忠要为朝廷驱除奸人,足以报答唐高宗的知遇之恩了。
张说的诗,总结了魏元忠的一生。
①这首诗见于《全唐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