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有时

一直以来,我比较亲外婆,喜欢温暖的外婆家。

外婆牵着我,在村里与路过的秋兰婶照面,秋兰婶调侃:“别村的小孩,怎老往我们村子跑,下次得交钱才行。”男孩被这话气的语噎,奋力拽着外婆的手臂,阻止二人继续交谈,男孩心想:“她议论我,外婆,快别跟她聊天。”

小时候,太乖,此刻回想起,都觉得过于乖顺,应该更调皮些才有趣,但也因为如此,我得到许多大人的关爱。有时,我听到父母之间的谈话,说起亲戚之间的矛盾, 对一直以来向我都表露出关爱的亲人们有所不满,我诧异他们口中的描述,疑惑人前人后的差异,当然,那时我还是个孩子,不会懂得人的复杂。

大人世界复杂,但和还没长大的大人,就相处的很开心,而孩子,只需做孩子的事。

我喜欢阿威,阿威虽是表哥,但只年长我一岁,表哥这个名称代词用在他的身上比较模糊,清晰一些的是其他三位。

大舅家有两位,阿华和阿真表哥,前者是老大,后者是老二,二舅家一位,阿春表哥,三舅家就是阿威了。我与他们之间相处的亲密程度,和各自年纪成反比,年纪越小,交集越多,和年纪最大的阿华表哥,几乎没有交集。

阿华哥,记忆中偏大人模样,从我记事起他就常年住校,直到他工作,创业,他的模样在我这一直都未有过大变化。我从很多人口中听到许多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大多都议论纷纷,听完,有时会疑惑的生气,我气愤,大家怎这么愿意议论他人,说道别人,他只是做了一些旁观者看着不那么利己的事,并没有给任何人造成麻烦,他没招惹你们任何人;有时,我也觉得,阿华哥好傻,如同意识到我过往人生中做下的所有蠢事。

人会有清醒时分,而这份意识,我时常会从他人身上寻觅得到。

最早与阿华哥有关的记忆,是在一个暑假,他从大学毕业,带回一台纯白旧式电脑,得到这个消息,我和阿威跑去观摩,表哥正在玩电脑游戏,这新奇玩意十足吸引两个孩童,我们端来凳子,分别坐在他两旁,表哥玩多久,我们就看多久。插句题外话,那个电脑游戏画面我至今都记得,看着很热闹,去年过年期间,我坐在阿华哥的车里,我们聊了许多,中途,想到这茬,问出疑惑,我问他:“哥,你还记得你大学毕业回家那会用电脑玩的游戏吗,啥游戏那是?”

“魔兽。”

“哦,原来是它。”

之后的日子,我只有在年底时分能见到他。我们会在二舅家遇见,他少言,似乎不善于与大家熟络,他就站在一边,但我仍然觉得他有些酷,不因为其他,是一件小事——打羽毛球。不记得谁拿出的球拍,也记不清与他对打的是谁,可能是阿真哥,又或者是三表哥,打球时,他变了一个人,球球跃起扣杀,得分过后,轻哼一声,嘴角露出得意的笑。

再后来,大哥结婚了,娶了一个他很爱的女人。似乎从这开始,命运的齿轮被狠狠拨动,轮盘下牵引的心,满满都是失重感,眩晕的视角,让真实显得不真实。

阿华哥开始创业,办了一个工厂,车间里都是机器,还有永远不会散去的皮革烧焦味。他整日埋在厂子里,不舍多招员工,一人分饰多角,事事亲为。第二年,大哥买了一辆北京现代开回老家——深蓝色的车身缓缓驶进视线,二舅点燃鞭炮,迎接新车,场面热闹非凡,响声过后,外婆拿出早早准备好的一匹红布,挂在新车的后视镜上,牢牢地打了个结。

车子是大嫂在开,而大哥因为厂子忙碌,没有考驾照的时间。再往后,他当了父亲,大女儿出生,再两年,小女儿出生。

厂子生意逐渐不乐观,不知从何时开始,我经常从父母口中听到一些关于他的现状。母亲说,她心疼她这个大侄子,埋怨他怎么这么傻,只知道赚钱给那个女人花,而自己天天在厂子里吸废气,身体都要垮掉。听完母亲的话,尽管我不知晓太多细节,我回复母亲:“我哥一定很爱嫂子吧。”

“你哥爱那个女人,可那女人不爱你哥。”

再往后几年,就连年底也见不上了,以往见的再少,年底定是能见上一面,喊声哥。外婆村子有个风俗,除去大年三十那天,前一天,廿九,也是过年——客年,跟字面上的意思一样,客人们的年。那一天,亲人,友人,受主人邀请,大家都可以欢聚一堂,也正因为受众群体多,廿九那天是一年之中最热闹的一天。

每年廿九,我和父亲出现在二舅家,而母亲从来不跟随,直到前两年,老家起了新房,母亲才难得去了一次。

有时,大舅家过年会早些,大舅妈会过来叫我和父亲,让我俩先过去她那过个年,一会等二舅家开始,我们再过来。有时,大舅家过年会晚些,父亲让我中途下桌,让我这个小孩子过去大舅那边坐会。

大舅在世时,饭桌上除了他两夫妻,还有大舅以前带的两个徒弟,即使当时大舅的两个徒弟早已出师多年,但逢年过节的礼仪是一次也没落下。那些年的年桌上,阿华哥不在,阿真哥也不在,他们有各自的苦难,我记不清很多事,但我记得大舅和大舅妈的那份失落与落寞,舅妈那是一眼能瞧得出来的,大舅则喜形不于色。

下午,热闹收场,准备回家,父亲让我去大舅家打声回家招呼。大舅家很近,和二舅家Z形落位,沿途被各家房屋遮挡,我拐过屋角——大舅坐在大门前,抽着烟,我向大舅告别,大舅微笑点头致意。

阿华哥偶尔也回来,但已是过了年的日子,渐渐地,大哥被嫂子压一头的说法开始流转在亲人之间。

我从不同的人那听到许多关于阿华哥似真非真的事迹,有时,我不关心他们嘴里的流言蜚语,其中真相流经众口,大多早已面目全非;有时,人言可畏,我也就要相信,大哥他真的对自己差到这种程度吗,即使那个女人做出一些过分之事,一些即使我换位思考也觉得不妥的事。最终,我选择理解,我不知道大哥是不是这种想法,但我想,他真的很爱她,他可以做到一些不顾自我的事情,将问题往自己身上揽,即便亲人口中的争议事件是真的,但人生总有超出预想的情况,只是,有时情况趋好,有时却糟糕透了。

再后来,大舅去世——因为癌症。

从这场变故开始,围绕聚集在阿华哥面前的阴霾渐渐具象,最终化为他自己的模样。

大哥离婚了,净身出户。但他从那个家也带走了一件东西——房子的贷款,从此,这房子,与他无关,也与他有关。他租了一间阴暗潮湿的地下室,用最小的开支,延长自己的日常生活。

从那之后,每次与母亲的通话,内容都与阿华哥有关,电话里,母亲恨死那个女人,自己的侄子一没出轨,二没犯错,最后,竟将这么多年的打拼全部给她做了嫁衣。母亲心疼自己的大侄,也气他,为什么会同意这种明摆着的不公平要求,母亲觉着这事一定是那个女人刻意使绊子,而自己的大侄子受到了蒙骗。

母亲说,她昨天见到了阿华哥,他的状态蔫巴的不行,跟被雷打塌了似的……电话里,母亲自顾自的说了好久,我听着阿华哥的现状,内心也满是伤感。

伤感之后,我挺佩服阿华哥的,就定局而言,他做了一个男人一个父亲能做的所有,他大致想的是,事已至此,缘分散尽,他原本想要给这个家带去好的生活,但如今只能到这了,他真的还有很多事无法再去做到,但他能做的还有最后一件——给出自己的全部,把所有都留给那个女人和两个女儿,至于他自己,呵,比起失去心爱的女人,比起失去原本的幸福之家,还有什么比这更糟糕的吗?

最坏已是这样,其他的就随便吧。

那一定是一段痛苦到想要死去的日子,复杂矛盾的人心一次次将人们陷入困境,但又一次次将人们从失落之地中拯救,即便是死亡本身,也并不只有恶意,有时,死亡让我无比恐惧,有时,死亡给我勇气,让我有底气面对活着的所有时刻,我想,对于任何生命体,死亡一定是最坏的终点,既然已是最坏,那就再试试吧。

你说呢,阿华哥,在你最痛苦的那段日子,将你拯救的,会是怎样的思维解药。

生活每况愈下,大哥不得已借了网贷,在他一个人的日子,与我父母联系的次数也频繁了起来。我的亲人们几乎都在一个城市工作,阿华哥也是。他们在我父母那围成一桌,父亲下厨做了一桌子好菜,一伙人聊出全部心事,阿华哥已窘迫到绝境,他想不到其他办法让自己重新开始,他说想去送快递,毕竟,得先活着。

但阿华哥依旧还是那个阿华哥,那个扣杀过后,嘴角会露出微笑的阿华哥。

他将手头中的贷款积蓄全部投到跨境电商这门行当,这是一条从零开始的陌生赛道,甚至可以说是一次赌博,如果输了……不过,也已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这段痛苦人生波函数终于到底,往后的生命趋势都将一天好过一天。

也是那年,大哥考了驾照,买了辆二手别克,还清了贷款。年底,我在外婆家见到他,外婆说,阿华哥回家的这几天都是一个人在家,只有到吃饭的点,她过去叫他,他才应声出现,外婆有些担心,让我过去找阿华哥说说话。大舅家是栋三层楼房,阿华哥的房间在二层,房子的位置和二舅家只有二百米的距离,而外婆住在二舅家。

见到阿华哥后,他笑着,很亲切,不知怎么,听着身边人对大哥的悲惨描述,我原以为他会给我一种复杂感,但不是,他身上过往的阴郁毫无踪影,我眼中的他,是痛苦过后透彻心灵的力量感,还有明确自我价值的信念感,我喜欢他此刻的感觉,我愿意在这边多待一会。

当天,阿威去买车,叫上我和阿华哥,这一路上相互说的话,是我们之间沟通最多的一次。那天忙碌到很晚,返程路上导航出错,一行人去到错误的地点,途中突然下起暴雨,起了大雾,一辆三轮车横穿马路,差点酿成事故,一车人惊魂未定,直呼好险。意识到路线失准,正掉头返程时,一车载进了路中间还在修缮的沟渠,这下便是彻底也无法动弹了,那会时间接近午夜零点。

大雨,午夜,偏远区域,车掉沟里,尘埃落定后到家已接近凌晨四点,我跟着大哥在他家借宿。大哥床上有两床铺好隔开的被子,前两天大舅妈也在这,大舅妈改嫁了,嫁的不远,与我家是邻村,按外婆的说法,大舅去世后,大舅妈不敢一个人在房子里过夜。

那晚睡前,大哥主动说了一些他过往的痛苦,说起自己的性格可能是有原因的,说到他的童年不快乐,父母失衡的爱让他内心逐渐走向阴郁。大哥一直记得一件事,在他小时候,他的父亲让其帮忙抬猪槽,小孩子的力气能有多大,而猪槽又是结实的石块一体制成,大哥表示无法承重,但大舅可不听他的说辞,让他硬抬,结果发生事故,猪槽一侧脱落,百余斤的重量狠狠砸在阿华哥的脚背,那一刻,脚面凹陷,大哥的内心也跟着塌了一块。

那次事故,有落下病根,至今,每到阴雨季节,他的脚仍隐隐作痛。

还有关于大嫂的事。出乎意料的是,那个女人在大哥口中与亲人所陈述的是云泥之别,他们口中的大嫂,自私,目无尊长,利用家庭,坏女人,而大哥眼中的她,美丽,自律,上进,自学英语,会做大生意,让他自愧不如。

我无法辨别哪个更接近真实,但真实只有一个,那就是在自己心中所认为的那个,毕竟,一切真实的起点都从心出发。

我想,大哥离婚过后,依然爱她。

大哥生意越做越好,不久后,阿春哥跟着大哥做起同样的行当,母亲几次电话暗示,让我也跟着大哥赚钱,但我实在无心参和,属无心又无力。大哥带上阿春哥这事,让我想到那晚大哥还有说到,他说,以后要带着家里人一起开公司发财挣钱,形成一条产业线,阿威负责采购,阿真哥负责业务,阿春哥负责分销,还有我,大家一块进来,让整个家族越来越好。

我被大哥的伟大目标感动,被他的魅力吸引,某种程度他已经成功了,他活得坚定。

前些日子,阿华哥换了一辆奔驰车,母亲告知我这个消息,让我问候大哥一声,买车如买房,是喜事一桩,我为他感到开心,一切都在往好的那头靠近。

我在阿华哥的社交平台见到他借用的一句话,这话十足豪气,直给,完全符合他当下的状态,这句话是——无人扶我青云志,我自踏雪志山巅。

作为一个旁观者,我将自我代入,犹豫的依旧犹豫,痛苦的依旧痛苦。人这一生追寻的究竟是什么,更简单的说法,我这一生到底要实现何种价值,我时常追问自己这个关乎于本质的问题,但它就像幽灵鬼魅般若隐若现,它打开了一个让人迷失的缺口,我时常坚定过后又质疑,有时,仿若置身荒芜的失落之地,有时,又如同伫立在通往理想国的绚烂大道。

它就这样,一直这样,让我痛苦,让我着迷。

我得有足够的耐心,有着最坏后果的打算,为此,我想,我真的对不起一些人,因为我给他们带去痛苦,我也没有对不起一些人,因为我也真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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