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的海风,还裹挟着料峭的寒意,布鲁威斯号锈红的船身已浸在鼎沸人声
里。我站在去年与友人初见这艘巨轮的沙滩上,望着如织的游人,恍惚间竟分不
清眼前是搁浅的船只,还是搁浅在巨轮周围的人群。
这艘巴拿马籍货轮本应在2022年驶向龙眼港接受改造,却没有想到竟被台风“南玛都”推搡着偏离了航道,最终以倾斜30度的姿态,永恒定格在这离岸百米处的浅水中。那四座吊机,如同折断的桅杆,冷冷地刺向天空,船体与礁石相嵌的伤口处,海浪正将铁锈染成赭色的泪痕。幸运的是,当初它被定格在这片海域时,北海救助局的直升机及时地救走了船上的25名船员。而在那时,无人能预见这场海事事故会成为威海的一处文旅奇观。就像西伯利亚的天鹅不会想到,迁徙途中的停歇,会成就一座城市的冬日童话。
时至今日,这艘“布鲁威斯”早已褪去了危殆的气息,斑驳的船体已然成了一面天然的文艺滤镜,耀照着四面八方慕名而来的游客。穿白色大衣的少女在镜头前扬起了自己火红的围巾,无人机低空掠过时惊起了成群的海鸥,它们盘旋着的一道道的轨迹,与巨轮倾斜的角度构成了黄金分割。而沙滩上众多的旅拍师们,则在这片喧闹中支起反光板,指导着游客摆出"孤独守望"的姿势。还有那移动着的咖啡车,正将拿铁拉花拉成船锚的形状……
放眼望去,春节后的人潮,比时下的寒潮更加汹涌。喧闹嘈杂的海滩上,上演着一出出活报剧。直播博主对着手机高喊“老铁们请双击666”;穿特制马甲的摄影师们,则背着长枪短炮,穿梭如织,不停地忙碌着。居然还有一位穿汉服的姑娘,提着裙裾,勇敢地在那冰冷的海水中踏踩着海浪;曾经冷清的礁石区,不知何时早已竖起了注意安全一类的警示牌;几位志愿者手持喇叭,一遍遍不停地在提醒着那些忘情的游客们要注意涨潮。然而,他们高亢的扩音,却从来都压不过那一片片此起彼伏的欢叫和那一阵阵咔嚓嚓快门的悦耳声响。朋友指着远处的布鲁维斯号说:“去年这个时候,我们还能听见船体与礁石摩擦的呜咽。如今……”的确,当搁浅从一场事故变成了一种景观,时间的魔法便开始显现出它那惊人的魔力。
冬日的布鲁威斯号,是最具戏剧张力的:黛色的云层,低沉地压着锈红的船体,雪粒混着浪花一波波地扑打着礁石,极像电影里末日方舟的残影。不时地有一对对新人,穿着婚纱站在那及膝的海水中,听从着摄影师“再往左靠半米”,或者“再向右边挪一挪”的摆布。仿佛这艘20万吨的钢铁巨兽,不过是为他们精心布置下的影棚道具。
……
天色渐渐地走向了朦胧,此时的布鲁威斯号,愈发像首朦胧诗。海浪将游客丢弃的气球推向了船身,而红蓝相间的塑料薄膜卡在那锈蚀的铆钉间,就像给这具钢铁巨兽别上了一朵滑稽的胸花。这便让我骤然想起毛里求斯海岸因燃油泄漏而窒息的那些热带鱼,想起了苏伊士运河堵塞时在甲板上等待着的货轮……人类总是擅长将他人之殇化作自己的风景。
从布鲁维斯搁浅的海滩转道天鹅湖,我们所看到的则是另一番景象。这些来自西伯利亚的候鸟,正在休闲从容地梳理着自己的羽毛。朋友笑说,这里的天鹅与布鲁威斯号倒是绝配:一个被风暴滞留,一个为温暖而停驻。
是的,或许所有的意外,都是命运埋设下的草蛇灰线。当那艘搁浅的货轮遇见了追逐流量的人群,威海的这条海岸线上,便长出了这个时代最荒诞的寓言——我们膜拜伤痕,正如大海收藏沉船。
二0二五年农历正月初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