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本是多情种,蓬山远,有情通。情根历劫无生死,看到底终相共。尘缘倥偬,忉利有天情更永。不比凡间梦,悲欢和哄,恩与爱总成空。跳出痴迷洞,割断相思鞚;金枷脱,玉锁松。笑骑双飞凤,潇洒到天宫。 ”
“旧霓裳,新翻弄。唱与知音心自懂,要使情留万古无穷。谁令醉舞拂宾筵,张说,上界群仙待谪仙。方干一曲霓裳听不尽,吴融,香风引到大罗天。韦绚,看修水殿号长生,王建天路悠悠接上清。曹唐从此玉皇须破例,司空图神仙有分不关情。”
——《长生殿》
那长袍落地,江宛城的冬天好似凝固了一样。
我忘了自己还揣着偷来地馒头躲避着别人的追赶,呆呆地看着那个如仙如画的男人,他的声音像江宛最美的雨声飘到了耳边。
“忉利天,看红尘碧海须臾变。永成双作对,总没牵缠。游衍,抹月批风随过遣,痴云腻雨无留恋。收拾钗和盒旧情缘,生生世世消前愿...”
像着了魔一般,我拼命的将手里的馒头塞到嘴里,呜咽着哭出声来。
“你这没皮的小偷!小小年纪不学好!看我不打得你直不起身来!”
追来的人狠狠地用拳头打在我身上。我没有反抗也没有逃跑,只是不停的哭。
“住手。”
戏园子里忽然安静下来。
戏台上的那人冷冷地走下来,说:“要在我江樂阁砸场子吗?”
他朝站在身旁的小女孩说道:“言儿,去拿点银子来。”
那女孩看了我一眼,又跑去拿了银子。
那男人将银子递给小贩,小贩一惊,随即笑逐颜开,赔着歉离开了。
此时我早已止住了哭声,只盯着他脸上令人惊艳的妆容,怔了神。
他伸出手来,问我:“愿意跟着我学唱戏吗?”
我睁大了眼睛,透过他的妆容看到了他深邃炯神的眼睛。
我下意识地点了头。他似笑了笑,说:“那好,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师傅。”
那一晚的江宛城下起了雪,而我从此有了家。
我十二岁,从北宁苦寒之地流落到江宛。我是个孤儿,名字,我没有名字。
遇见师傅之前,我不认识字。
师傅说:“原来你没有名字啊。”
我愣愣地看着门外的梅花树,觉得它就像师傅一样,美得不可方物,也一尘不染。
他看着我轻笑出声,说:“梅芳百里,月有嫦娥,卿本佳人。”
他说:“叫梅嫦卿,如何?”
梅嫦卿。梅嫦卿。
我在心底默念,展露了笑颜。
他摸摸我的头说:“看来你很喜欢。”
我说,“那师傅有名字吗?”
他笑,“当然有。”
“叫什么?”
“江悦霃。”
“师傅的名字真好听。”
他说:“梅儿的名字不好听吗?”
我猛地点头,说:“好听!”
那时候我不知道,梅嫦卿要怎么写,江悦霃要怎么写。
后来师傅教我读书,认字。然后慢慢教我怎样走步子,怎样发声,怎样将每一段词唱好。
我学得很快,学得很好,师傅就会多陪着我。他们说,师傅是江宛的角儿,名声在外,达官贵人都很难请动他。对弟子的要求也很严苛,而在听说师傅收了一个流浪儿为徒之后,便有很多人纷纷上门拜师求艺。
江樂阁有弟子五十六人,但只有我和柳汝言两个女孩子。
有一天我听见师傅和师伯的谈话。
师伯说:“悦霃,秦夫人那里实在难应付,更何况那孩子也是真心实意想学唱戏,你为何就不收他?”
师傅说:“我曾在师娘面前立过誓,不违江樂阁三忌。一不收达官贵人,二不收德失之人,三守本心。”
师伯说:“可你却收了个来路不明的流浪儿。”
师傅沉吟片刻,极认真道:“梅儿资质天赋,日后定能撑起整个江樂阁。”
“咚——”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一惊,回头却看见低着头的汝言。茶水洒了一地。师傅和师伯他们从房间出来,师伯看见我俩,厉声道:“怎么回事?”
汝言扑通跪下来,沉声道:“言儿打碎了茶杯,请师傅责罚。”
她抬起头来,倔强的眼神震慑到我的心魂,也震慑到了师傅。
我知道,她和我一样,听到了师傅和师伯的对话。
师傅弯下身来,扶她起来,摸了摸她的头。说:“无妨。天不早了,和梅儿一同回房歇息吧。”
从那以后,汝言变得更加勤奋。
天不亮就开始背唱词,直到滚瓜烂熟。她跑到无人的地方,一遍一遍的练习。
很久之后,她跑去问师傅,她说:“师傅,我可以上台了吗?”
师傅怜惜的摇摇头,说,“还不能。”
她轻轻地“哦”,然后更加卖力的练习。
而我,轻易便上了戏台。一曲《长生殿》,名动江宛。
汝言终于再崩不住,跑到师傅面前哭闹,“为什么梅嫦卿可以我就不可以!为什么师傅只偏爱梅嫦卿不爱言儿!”
此时江樂阁的弟子都不敢吭声,汝言却怒气未消,冲到我面前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说:“你凭什么!”
“言儿!”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师傅生气,他冷着眸,脸色铁青。说:“你给我跪在这里,直到清醒为止。”
汝言怔愣在那里,似寒冰刺透了身体般。
我捂着红肿的脸颊,走了出去。
傍晚的时候,师傅来了我的房间。我起身倒茶给他,他面露倦色。我问道:“师傅,汝言还跪着吗?”
他微点头,坐了下来。说:“言儿是个倔强的孩子。”
我点点头,不敢多言。
他忽然伸手抚上我脸颊,我心微惊,动弹不得。他说:“还痛吗?”
我摇摇头,沉默了半刻,才慢慢开口,“师傅,为什么是我?”
他收回去手去,目色平静看向窗外。说:“你资质很好,聪明伶俐,也懂得收放自如。”
我说:“这些汝言也有,不是吗?不然师傅怎会破例收她。”
他转头看我,轻笑了笑,“如果言儿有你这份心思,我便不用替她如此苦心了。”
他喝了口茶,继续说道:“可最重要的是,唱戏的人,一定要有感情。”他放下茶杯,目光轻落到门外的暮色中,沉吟道:“但言儿还没有。”
我微愣,明了了师傅的苦心。
所以师傅一直打压着汝言,教了她所有的东西,却不让她上台。只想让她重视起一样东西。无关名誉,无关财帛,无关他人。而是她自己的感情。
师傅说:“知道我为什么会收你为徒吗?”
我说:“师伯说,因为我赋有天资,所以您破格收我。”
师傅轻笑着摇了摇头,说:“那天你站在我江樂阁门外哭泣,但我知道你并不是因为挨饿挨打而哭,而是因为我唱得那段戏文才哭泣不止。”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衣袖拂过我的右臂,冷峻而温暖。
他道:“你眼里的情丝魍魉,能活成世间万相。”
声音穿过门外的凉风,飘到我耳朵里,仿佛还是江宛的那个雨天。
他拍拍我的头,说:“所以梅儿,如果哪天我不在了,你要担起江樂阁,别让它倒下,知道吗?”
我郑重地点了头,因为师傅的期望,我不敢懈怠。
汝言终于在第二天黎明清醒过来,她站在师傅的面前大哭特哭,似将许多的不甘和委屈,许多的愧疚与懂得,统统发泄出来。
师傅拍着她的肩说:“江樂阁只有你们两个女儿家,如果不能齐心合力,是走不出江宛的。”
我和汝言相视良久,终于执起了手。
那一年我与汝言上台同唱《牡丹亭》,声名鹊起。
彼时我年芳二十,师傅三十有二。
听戏的人越来越多,麻烦也越来越多。有很多达官贵人都想请师傅上门去唱戏,可师傅从未答应,因此也得罪了不少人。
一天,有一群人来到江樂阁请师傅,师傅闭不见客。我见他们背后拿着长枪棍棒,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于是站了出来,去为他们的主子唱戏。
回来之后,师傅面色冷漠,对我说:“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你破了江樂阁的规矩,自此会难得安宁。”
我心生愧疚,却仍觉得是因为我的退让才挽救了江樂阁。
直到后来,那些人变本加厉,江樂阁多年树立的威信和名声,被消磨殆尽。
江樂阁由一个鼎鼎于世的大戏楼台,演变成一个世人口中轻浮玩味的谈资。
而这些,是由我一手促成。
师傅日渐消瘦,因为气力不足,很难再唱一首完整的曲子。而所有的江樂阁的弟子里,只有我和汝言的资历最深。所以支撑江樂阁的重担,就落到了我和汝言的头上。
人云盛极必衰。
江樂阁在师傅的手里火到了极致,所以不管我们再怎么努力,都无法超越师傅。
两年后的一个夜晚,我和师傅一起站在梅花树下,正好也是下雪的夜晚。他对我说:“梅儿,陪为师再唱一首《长生殿》吧。”
我点点头,起势开腔:“情一片,幻出人天姻眷。但使有情终不变,定能偿夙愿...”
“贫道杨通幽,前出元神在于蓬莱。蒙玉妃面嘱,中秋之夕引上皇到月宫相会。上皇原是孔升真人,今夜八月十五数合飞升。此时黄昏以后,你看碧天如水,银汉无尘,正好引上皇前去。道犹未了,上皇出宫来也...”
...
“离却玉山仙院,行到彩蟾月殿,盼着紫宸人面。三生愿偿,今夕相逢胜昔年...”
“乍相逢执手,痛咽难言。想当日玉折香摧,都只为时衰力软,累伊冤惨,尽咱罪愆。到今日满心惭愧,到今日满心惭愧,诉不出相思万万千千...”
...
大雪落满师傅的全身,像是我第一次遇见师傅的情景。他如仙如画,他的声音像江宛最美的雨声,他对我说:“愿意跟着我学唱戏吗?”
他见我看着梅花树,为我取名,“梅芳百里,月有嫦娥,卿本佳人。”
他说:“叫梅嫦卿,如何?”
我问,“那师傅叫什么?”
他说,“江悦霃。”
...
此刻师傅面色苍白,唱出了最后一段词。
“寡人回驾马嵬,将妃子改葬。谁知玉骨全无,只剩香囊一个。后来朝夕思想,特令方士遍觅芳魂...”
他方唱罢,却喷出一口血来,洒在洁白的雪地上,触目惊心。
我冲过去抱住他,眼泪不停的流下来,却不敢哭喊。
他调好了气,用手帕擦干了嘴角的血。笑着拭去了我眼角的泪,说:“还是梅儿心细,一早就发现了吧。”
他虚弱的笑,却令我哀伤不已。
他说:“梅儿,江樂阁的衰落,与你无关。你也知道,盛极必衰,何况区区名利。为师看重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他摸摸我的头,说:“你是我最好的徒弟,即使以后师傅不在你身边,你也要做你所爱之事,明白吗?”
我静静地看着他,眼泪泛出来,我轻声叫他:“师傅。”
他淡淡的“嗯。”
我说:“我可以叫你名字吗?”
他微愣住,双眼刹那失神般的看住了我。
寒夜刺骨,我已记不清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我缓缓叫出了江悦霃三个字,只知道有温热的体温靠近了我。
那夜大雪未停,梅花却落了一地。
他病逝的那天,江宛千人送葬。
我站在楼阁的最高处,几近将要跳下去。
他说,“听说墨城有很多梅花,不像江宛少得那么可怜,要是有机会,梅儿替我去看看。”
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知道我无法接受他的离开,如果有他未完成的心愿,我便不会轻易死去。
他用他的方式,让我继续活着。
我去了墨城,依然唱戏开班,却将江樂阁抛下了。我不再回江宛,也不再联系汝言。
我和他不同的是,我不介意和谁唱,唱给谁听。
他要我活着,我就活着。
过了几年我将墨城的戏班带了起来,名声大噪,风头盖过了汝言。
人们都说:“江宛柳汝言,墨城梅嫦卿。江悦霃的两个女弟子,算是接了他的班了。”
可是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我们无法超越他。
他无欲无求,一生热爱。
我怎能堪比。
第三年冬,我回了江樂阁。
戏台上笙箫锣响,堂鼓木鱼琵琶乐,三弦月琴齐拨筝。
她唱到“偶然间人似缱,在梅村边。似这等花花草草由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得个梅恨相见。”这一段‘江儿水’,逼得人落下泪来。
锣鼓昆腔,这曲《牡丹亭》,唱得真叫一个凄婉诱人。
我见她步履活脱,眉目含情,那戏袍着身,衣玦微扬。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台下的看客鼓起了掌声,有动情的人拿起丝巾拭了眼角的泪。
一曲终了。
戏楼里的人也都散去。
我去了后台,她正褪去戏服,她转头看我。说:“都说江宛柳汝言,墨城梅嫦卿。可你看看你。”她忽而黯淡了声音,道:“哪里还有一点师傅的影子。”
我听到这里,如哽在喉。
她背过身去,淡淡道:“我柳汝言半生为戏,却不得不向你梅嫦卿低头。”她似轻笑出声,“多可笑。”有什么声音滴到了桌面上,发出“嗒”的声音。
她的长发垂腰,薄衫微动。
她哽咽着说:“你逃了倒好,江樂阁你都不要了。你真是狠心。”
我微微而笑,道:“那是他留给你的。”她泪眼朦胧转身看向我,此刻我已泪流满面。
我捂着我的胸口说:“他留给我的,在这里。”
她双眸微动,像梅花绽放,大雪掷落。
让我看见多年前戏台上的那个男人缓缓朝我走来,对我说,“叫梅嫦卿,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