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健/AU】极乐光年 · 下


董子健第一次见老庄是在新生军训结束后的表彰大会上。

上届的优秀学员们在台上站成一排,由老庄授予优质奖章。这是一份极高的荣誉,警校学生很多,但每年能拿到优质奖章的人屈指可数。董子健刚入校一个月,那是他短期内想要争取的目标。

一年后,他如愿站在了台上。老庄为他佩戴奖章时拍着他的肩膀说,前途无量。

之后他参加了学院举行的某次定向选拔,成功加入了只有24人的“狩猎”小组,并成为了最后留下的“猎人”。

他后来在地下室里反省过,老庄当时说的可能是:前途无亮。


张一山从严家老宅出来直接去了董子健那儿。

“金子的货出事儿了。”他抓起桌上的水仰头就喝,“严老现在特生气,你怎么出手这么快?”

“昨天谭三儿到我店里去,他想我跟他联合起来搞垮你。”董子健正在鼓捣电脑,“我同意了,然后顺便卖给他一个消息。”

“他不知道那是金子的货?”

“他只知道夜总会哪个姑娘会唱歌儿。”

“严老今儿口气可不善,杯子都扔金子脸上去了。说是要彻查,万一查出来咋办?”张一山弯着一条腿坐上了他的电脑桌。

“事儿已经出了,要查也很容易。昨晚上犯事儿的应该已经被谭三儿处理了,即便没处理干净查到他头上,他也不会拉我下水。”董子健从内衬里掏出一个小型U盘插在电脑上。

“你这么肯定?”

“抢货事儿小,被严老知道私自搞派系斗争事儿就大了。谭三儿蠢,但他还没蠢到掉脑袋的地步。我说漏信息可以是一时疏忽,大不了再挨一枪,但他动手抢货是实打实地要黑自己人。你觉得严老能放过他?”

“话是这么说,但我还是觉得你有点儿冲动了...”

“我要不冲动,今儿被杯子砸脸或者掉脑袋的可就是你了。”董子健侧目扫了他一眼,张一山有点吃瘪。

“成成成,我欠你一回行了吧!以后有什么需要你师哥我帮忙的尽管说!”他拍着胸脯凑到董子健身边,看他把系统的文件一一转移到U盘,“今儿又得去见老庄?”

“紧急通知的,我估计他们也坐不住了。”他把U盘拔下来重新放进衣服的夹层里。

“那我先走了,好歹要走一下调查的过场。”张一山顺手拿走了桌上的烟,拍着屁股大摇大摆地晃了出去。


晚上十点董子健才从西堂会馆里出来,身后俩小跟班,一个跑去提车,一个站在他身后拿着档案袋。

会馆楼里灯很亮,马路上有些惨淡,这块儿毕竟是帮派的地方,到了晚上基本看不到什么人。车很快被开来了,小跟班打开车门请董子健上车。

“怎么这么脏?”他指的是车门侧边。

“对...对不起啊董先生,刚...刚没注意到路边有积水。”小跟班很快跳下车,低头认错。董子健在老宅杀人的事已经被传得神乎其神了,这些他身边的人也跟着变得小心翼翼,生怕触他逆鳞。

“没事儿,我顺路开去洗。林城以后雨天还多得很,做事儿注意点。”董子健上了车。

另一个跟班小心翼翼地把档案袋放到他的副驾位,关上了车门。他们目送着车灯消失在远方。

开出西堂的中心地界儿,路上的人和车才慢慢多了起来。董子健把车开到路边一家24小时洗车行,关上车窗,点燃了一支烟。车被传送带运到清洗区,有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从后门窜进了他的车里。

水流击打在车顶上的声音很有冲劲,他把烟叼在嘴上,手从内衬里摸出U盘,递到了身后。

“我听说有批货出事儿了?”老庄卸了帽子,接过U盘。

“内部争斗,谭三儿动的手脚。越南人已经跟他们接上头了,张一山正在想办法把货路拿到自己手里,这是个好机会。”

“这次顺利的话就能收网了,快到最后了,千万要沉住气。”

董子健掸了下烟灰,“我沉得住。”清洗剂混在水流里在前挡风玻璃上打转。

“你最近跟那孩子走得挺近的。”老庄说。

“暖床的关系,不用您操心。”

“什么关系我不管,我只是提醒一下,现在是特殊时期,不要把其他人牵连进去。”

“我牵连谁都不会牵连他的。”他深深吸了一口烟,呛得眉头都皱起来了。

“小董,”老庄叫他,“你之前问过我一个问题,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值得。”

车被传送带送到另一侧出口,有人走了过来,老庄戴上帽子,推门又钻了出去,融进了一堆统一着装的工作人员中。


严老年轻时候是个搞美术的,穷困潦倒挨了不少白眼,后来硬是凭着一身胆气在刀尖上站住了脚。董子健之前跟着严老出席林城一个艺术馆的开幕式,严老指着大厅墙上描摹的《最后的晚餐》说,这是我最不喜欢的画。

耶稣掰开面包分给众人,说,吃吧,这是我的肉;又把葡萄酒斟满酒杯,说,喝吧,这是我的血。

然后严老就成了耶和华,他对着桌上的众人说,“你们当中有人背叛了我。”

凝固的空气里,一干人马破门而入,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被带进来扔在了地上,眼镜撞得歪歪扭扭。董子健认得这人,这是东堂的一个小管事儿,上个月在西堂的赌场输了不少钱,前两天才清了账。

“说吧,你看到了什么?”严老拿起毛巾沾了沾嘴角。

“前天晚上...张...张一山...跟...跟一个警察...碰...碰面了...”他口齿不甚清晰,头埋在胸前抖得跟筛糠似的。

断断续续的一句话把眼前平静的假象砸得粉碎。

张一山夹菜的手停在空中,阿正在一旁怒视而立,眼睛里像要冒出火来。右手边坐着的谭三儿小心翼翼地观察严老的神色,他自顾不暇,生怕下一个矛头指向他。金仁依旧风平浪静,他只扫了那管事一眼,甚至都不抬眼看张一山。

董子健把桌上人的反应一览而过,仰头喝了杯里的酒。他知道严老也在看,看得不只是张一山。

“嘿!我当今儿什么大事儿呢?合着出门没看黄历。”张一山笑着把筷子放下,“严老,我说您该不会真以为我背叛了您吧?”他表情很放松,挑着眉的样子自信又从容。

“出了这事儿我也是不想的,但毕竟眼见为实,你们当面对质,才不会冤枉了好人你说是不是?”严老把话推回去,他最擅长打太极。

“好!”张一山站起来,走到那管事的人身边,抬腿踹上了他肩膀,“那你他妈跟老子好好说道说道!”

“前天晚上...三环酒吧街...你在店门口跟一个人聊天,他出去的时候有巡警跟他打招呼...”那人从地上爬起来,扶平了眼镜。

“你在我手下这么久,我头一次发现你这人儿说话还挺有意思的,”张一山嗤笑,“严老出去哪个警察不跟他打招呼,严老是高级督察?”

“那人我没见过!不是我们道上的!”他爬起来据理力争,言之凿凿的样子看起来非常可恶,张一山忍不住又跟上去踹了一脚。

“行了,一山。”严老有点不耐烦,“你揍他没有用,我们只需要你一个解释。”

“解释什么啊!有什么可解释的!前天晚上我压根儿就没去酒吧街,不信您打电话问严淼淼!”他快步走回座位,语气很火暴,“还有,这个小眼镜儿大晚上的他能看清什么呀!您就凭这两句模棱两可的话怀疑到我头上啦!”

严老拦住了想往外冲的阿正,张一山的语气不善激怒了他。

“淼淼总是会帮着你说话的,她不可靠。”严老往后靠上椅背。

“那这个人就可靠了!?哦,”张一山由震惊转变为了然,“我明白了,您只是单纯的不相信我。”他点点头,“说吧,要我怎么做您才会相信。”

严老眯起了眼,他身后的阿正在此时走了过来,旁边有人搬来一张小桌。

“信任这东西没了就是没了,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能问我这么愚蠢的问题呢?”严老笑着看他,“本来是让你自己选死法,但阿正一直都想跟你较量一番,在你死之前也算圆他一个梦。”

两支相同的手枪被拆分成若干零部件,摆在小桌两侧。阿正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张一山跟他面对面站到了桌前。

谭三儿不由自主站起来,金仁不动声色地看,董子健看着严老脸上丝毫未减的笑意,不寒而栗。

张一山小腿肚子在抖,脸上却面不改色。“就这么死了有点冤啊,但男人嘛,活得不就是这口气。”他苦笑,手撑着桌面,正视阿正。

拆枪,组装,都是些警校里都不玩的玩意儿,现在却面临着一个职业杀手的挑战。老实说他一点儿也不怕,既然伸头缩头都是一刀,那就坦坦荡荡挨这一刀。

“开始!”推车的人发号施令。

临桌而立的两个人,手上快速动作起来,张一山很自信,甚至到了狂妄的地步,压抑多年的野性在临死前的较量中逐渐迸发。他眼睛一瞬不眨地看着阿正,手上的动作却流畅无比!一只豹子,看着眼前的猎物磨着自己的獠牙,只可惜,死的只能是他自己。

阿正被他近乎疯狂的举动乱了心神,等到他完成动作端起枪来,张一山的枪口已经对准了自己的额角。

“你输了。”他肆意地笑着,眼球布满血丝。阿正颓然地退回严老身后,这局游戏他输得彻底。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需要他去做了,子弹上了镗,终结生命的权利交由他自己。

“死之前还能痛快赢一次,不值,但也没什么可惜。”他冲着主位说这话,没有往董子健那儿看哪怕一眼,“下辈子可不能这么活。”

董子健垂在桌下的手松了又紧,指甲陷进掌心。

张一山打开了保险。

桌上除了严老,已经没人再敢看他。

董子健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他的同僚即将死在他面前,他的大脑里却满是那句,你要忍耐。你要忍耐。你要忍耐。


“砰!”

枪响了。有人倒在了地上。


董子健机械地抬起头,却发现张一山还维持着那个姿势,那个管事倒在地上,脑袋汩汩冒着血,抽搐不止。开枪的是阿正。

严老鼓起了掌,“好!好!”他笑着站起来,“你能为我做到这一步,我信你是忠心耿耿了。”

手中的枪掉到了地上,张一山怔愣着走回自己的座位,扯出一个夸张的笑,“我都快吓尿了哈哈哈”

“哦?这点儿胆识都没有,我怎么敢把越南的生意交给你?”

桌上除了金仁都愣住了。董子健这才反应过来金仁为什么整个过程都表现得异常平静,被夺权的人当然看得透一切。

“哈哈,哈哈!”张一山端起酒杯,“谢严老!”


事情解决了,严老带头退了场。阿正出门时对张一山说,“你的枪再快,也总有赶不上的时候。”他不服气。

张一山无所谓地抖抖肩,端出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着实能把人气坏。等到旁人都散尽了,董子健在洗手间找到了呕吐不止的张一山,小管事的脑袋就在他旁边爆开,分秒之间爆开的就是他的脑袋。

冬天的自来水冰冷刺骨,张一山仿佛失去了知觉。他从水池里抬起头来,镜子里是倚在门边的董子健。

“快结束了,这不人不鬼的日子。”

他看向他的眼,一样的深邃,沉静,充满悲哀。


董子健来的时候外边正起风,他裹挟着一股寒气进门。刘昊然去捉他的手,触到了一片冰凉。

他们两个人一起窝在浴缸里,这浴缸也是房东太太随房赠送的福利。一个成年人很宽敞,两个成年人就显得有些挤,他们的腿只好交叠在一起。

浴室里暖气很足,空气自然不流通,董子健用毛巾垫着脑袋靠在浴缸边缘,手指间夹着一支细细的烟。

他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吞云吐雾,刘昊然看着他的脸在淡青色的烟雾中不真实的幻变,突然伸手抢过他手中的烟。

深吸一口,喉咙里呛得发烫,没来得及吐出这口烟圈,董子健便过来堵上了他的嘴。

他为他送来呼吸,尼古丁的味道在相贴的唇齿间慢慢变淡。他的舌头扫过虎牙的齿列,跨坐在他身上,甘愿把一切奉献。

温水做了润滑,董子健像一条渴死的鱼,他搂紧了他的浮木,腰被扶着上下颠动,带着水一起晃动。上位的人掌握全部的主动权,董子健俯下身用吻记住刘昊然脸上每一个细节。

他们从浴室里纠缠到房间,后入是董子健最不喜欢的姿势,但今晚为了能让刘昊然进得更深一点,他接受了这样的改变。

双膝被打开,趴伏着跪在床上。刘昊然吻着他的后颈沉默地埋入他体内,跳动着的血脉无比清晰,而体内的燥热远远不能平息。刘昊然一次次重重地顶入,逼出身下人的难以自抑的低吟。

空出的双手在他身上四处点火,刘昊然抚弄着他的前端,触到一手的濡湿。他们从对方身上能感受到最大的快乐。

后入的姿势极其屈辱,董子健不喜欢的另一个原因是他看不到刘昊然的脸。可是今天,他情愿背对着他。

高潮将近,刘昊然安慰身下人发抖的身体,他施与他准确的刺激,他们几乎同时泄出来。

董子健支撑不住地倒在床上发出餍足的喘息,刘昊然抱着他翻过身时,他的手顺势挡在了眼前,好像给自己的心加了一道城防。

“怎么啦?”刘昊然能感觉到他的不安。

董子健觉得“万事胜意”是个大笑话,“造化弄人”才是真命题。他不说话,都是成年人,开口就嚎啕,那也太难看了。他不想在刘昊然面前那么难看。

于是他伸手拉下刘昊然,用嘴唇传递那点微薄的热度。他的沙漠里走来一片绿洲,在他垮掉之前,要把一切都给他。

刘昊然一寸一寸吻过他的肌肤,每吻一下他都会紧张到颤抖,敏感又难缠。

身体无条件再次起了反应,他们相拥着,身下又轻轻晃动起来。刘昊然一只手托在他的后脑,董子健随着这叶扁舟在情海里荡漾。这般冬日里的和风细雨,董子健想,死在这里也好。

高潮再度来临,他发了狠咬在刘昊然肩膀,迅速肿起的红印渗出点点血迹。铁锈的味道在唇舌之间传递,刘昊然疼,但他知道董子健更疼。

事后照例是刘昊然清理,董子健趴在床上,虽说闭着眼却几乎全程保持清醒,刘昊然当然看得出。他逗他脚心,问他疼吗,他都会回应,却唯独不敢睁开眼睛。

董子健知道刘昊然一定是在用一种很认真的表情做这些事情,而那种表情,那种眼神,只肖看一眼,他就完了。


外面又开始下雨,窗户被震得噼里啪啦。林城这地界儿很奇,越到冬天越是有这种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

好在家可以抵挡一切风雨。

暖黄的灯洒在他们头顶,董子健说,“这段时间我就不来了。”

“生意很忙?”

“恩,手头上有些要解决的事儿。”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你知道吗?你救过我一次。”他知道刘昊然一直想为他做些什么,但他不能让他知道太多,“在很久很久以前。”调子故意被拉得很长,像是在给小朋友讲睡前故事。刘昊然因此把这当成一个玩笑。

“那过年你会过来吗?”还有不到一个月了。

“我也不知道。”董子健笑,他很诚实,不确定的事他从不打包票。

“我知道你是不一样的。”床头灯关上了,刘昊然把他搂进怀里。

很久,董子健又听到他说,“小董,你骗骗我吧。”

他哽咽着,温热的液体砸在他手上,像夏天的雨。董子健想,原来男人流泪,一点也不难看。


董子健依旧在五点起床,他们亲吻告别。冬日的凌晨与黑夜并无差别,他到了院子里,下意识往上看,刘昊然站在熟悉的位置。

屋子里的光打在他身上,暗夜的花火,灼眼得亮。董子健突然站直了,向他敬了个军礼。路灯下交错着光影,天地之间,留他一场独幕剧。

这是个太久没做的动作,但肌肉的记忆是顽固的。这是他给刘昊然的回答,他跟他到底是一样的。

刘昊然背着光,还给他一个极为标准的军礼。眼泪无声涌出,他的心在抖,但手不抖。这是他们学到的,要用一生践行的东西。

礼毕,董子健在寒风中冻得鼻子发红。他挡着风点燃了一支烟,熏得眼眶泛疼。

转身离开,就当后面没有人看他。


“我明天下午去见那帮越南人。”张一山悠悠吐出一口烟,“等把日子定下来,老庄那边就可以收网了。”

董子健转着手里的打火机“还是得盯着金仁,货路虽然断了,但保不齐严老给他交待了别的活儿。”

“恩,昨天老庄说了他会安排。诶,对了,那小子来找过我好几次了啊,你怎么回事啊躲着不见人家?”张一山抬眼看他。

“见了,上个周刚见过。”他脸上那股子淡漠堵得张一山说不出话,再想到那个来找自己的人,心里有点发虚。

“我早跟你说过这个年龄段的小子惹不得。”

“没办法,”打开打火机,齿轮转动迸出一簇花火,董子健叼着烟侧头,“第一眼就被套牢了。”


越南人的交货时间正好赶上农历新年。三江会以往不做过年的生意,但严老对这批货势在必得。他跟张一山说过年图个吉利,这笔生意一定不能有闪失。

纽扣大小的通讯器,被缝在内衬里。张一山撑着水池的手微微颤动,血液亢奋地涌动,就快结束了。他抬头看了眼镜中的人,打开门,走了出去。

没有太阳,林城像个遮天蔽日的黑暗工厂。除夕的年味是最浓的,千门万户在灰白的穹顶下张灯结彩,演一出人间喜剧。

按计划,张一山去前线拿货,董子健和金仁负责外围的戒备,倒是谭三儿不知所踪。

这次货量很大,张一山的后备箱里堆着不少钱箱。交货地点在城西的一个废旧工厂,严老就在一公里以外的地方等着。

老庄根据线报守在董子健和金仁所在街区的外围。几乎所有行动队都出动了,没有警笛,没有喧哗,他们穿插在每个可能的出口,严阵以待,把城市沉默成森林。

一切慎重,因为除夕夜,家里有人在等。

越南人的吉普车从南边的路口开进,路上蹲守的同事用通讯器第一时间把消息传到了老庄的耳朵里。“好,C2继续跟进。”

张一山靠坐在引擎盖上,频繁看手中的表,分针走过三格,已经一刻钟过去了。他沉得住气,越到最后,他越能沉得住气。

“一山,人到了。”对讲机里传来严老的声音。

引擎轰鸣,张一山抬头,一股尘烟滚滚而来。一辆旧吉普车穿破烟雾,停在厂院里,灰蒙蒙的。车上下来三个人,两个戴着帽子的越南人和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国翻译。

“严老在后头,我来送钱,顺便验个货。”他笑得嬉皮。翻译把话转述给越南人,个子高点的对着张一山勾了勾手,走到了车边。

张一山看着他把车门打开,后备箱里不出意料是空空如也。那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划开后座皮质沙发的一角,里面满满当当的都是白色的小包。他抽出一包递给张一山,张一山接过,右手食指压着大拇指捻出点粉末。他伸舌尝到一嘴的苦味,这是纯度极高的海洛因,严老野心不小。

“是真货。”他把小白包塞回沙发里,用对讲机向不远处的严老汇报。

“好。尽快交易。”张一山听得出他沉稳语气下的兴奋。他走过去打开后备箱,越南人立即上前查看。

确认无误后,双方交换了车钥匙,张一山跟他们打过招呼,独自一人上了那辆灰蒙蒙的吉普。

两辆车一齐调转,开往不同方向,张一山关上手边的对讲机,扯出内衬里的通讯器,“老庄,收网。”


严老看着张一山一脸兴奋地跳下车笑得欣慰又慈祥。

“不用金子,我也能替您做成买卖!”张一山表现得亟待表扬。

“好好好,”严老伸手搂上他的肩,“不愧是东堂的坐馆,是我们淼淼看中的人哈哈”

两人一齐往车边走,张一山递出一包白粉给他,严老捻在手上尝了尝,笑得更大声了。

转机发生在顷刻之间。

严老的手机响了,金仁打来的,越南人的车被警方截了。

“有人走漏了风声!”张一山一脸惊恐,“我们得尽快转移!”

“你开着车先走,找到老周,他会带你处理这批货。”严老脸上的表情高深莫测。

“那你呢?”

“我跟阿正在这儿还有事要做,只要这里没有钱和货,警察管不了我。”

“...成,那我先去找老周了。”张一山上了车,渗出一身冷汗,启动车子时,严老在后边笑着跟他告别。太不寻常了。

金仁打电话的时候,董子健还在原定地点戒备。他靠坐在一家门前的石凳上,门边贴了对联,头上顶着一个大大的“喜气”。

警察来得很急,巷道南边开始骚乱。他在这时接到严老的电话,让他尽快过去。

顾不上身后的打斗,董子健自己开车从另一面冲了出去,他压下心里的不安,决心单刀赴宴。

张一山在路上跟老庄最后一次联系,“通讯器我放在车上了,你们继续追踪货。我得回去看看老头儿又在搞什么把戏。”他有预感跟小董有关,但他不敢想。匆匆把车交给老周,他转身上了另一辆车,一脚油门踩到底,开往城西厂房。


天太冷了,他从没遇到过这么冷的除夕。董子健开车的手冻得冰凉,连关节都僵直了。严老在厂房门口等他,身边站着阿正。其他人包括张一山在内都不知道去了哪儿。他撕下通讯器塞进播放器的盒子里,这是他要唱的最后一出戏。

“小董来了。”严老笑,“等会儿金仁,我找你俩有事儿。”

三个人都在等,时间流失得分明。天色逐渐变暗。

电话响,说是金仁被警方抓了。严老依旧笑,说那就不等他了。

嘴上这么说着,他却没有动作,像是还在等什么东西。

电话又响了,突兀的铃声刺激着董子健的心脏。他听到严老接通电话,然后脸上的笑意更明显了。

挂了电话,严老让阿正守在外面,他和董子健一起步入了废旧的厂房。


谭三儿花了大半天时间才摸到警方行动指挥中心所在的街区。严老昨天把他叫到老宅,说是知道金仁的货是他劫的,然后给了他一个赎罪的机会。他一直跟着警方走,转过若干街区,才终于找到了这里。天色昏暗,正是潜伏的好时机。

老庄接到张一山最后的消息,心神有点乱。他找董子健,结果发现这两个人同时失联了。屏幕上的定位点都保持静止,显然他们都离开了通讯器单独行动了。

他在车旁走来走去,低声喊着小董,但回答他的仍旧是一片死寂。车后的暗巷里传来一阵窸窣,他扭头去看,有个人正拿出手机。屏幕的亮光映上他的脸——谭三儿!

老庄冲了出去,后面的一小队人反应奇快地跟上去,但电话已经拨出去了。

老庄抬腿踹飞了谭三儿的手机,身后的人跟上来把他摁倒在地。谭三儿的脸紧挨着地面,他不挣扎,只把声音吼得震天响,“严老!董子健是卧底!董子健是卧底!”他像个不服输的野狼梗着脖子嚎叫,疯狂的笑让老庄心惊。

手机那边早已挂断。老庄知道,完了。


董子健进了仓库这才知道这是一个废旧的烟花贮存点。

“你坐馆的时候,几个老的跟我说你太年轻了,三江会恐怕要变天。”严远松看着他,“我告诉他们这道上迟早是年轻人的天下,然后给了你一个机会。”

“你很聪明,不只是做生意那么简单。谭三儿被你坑得敢怒不敢言,不过你忘了,我对他的了解总是要大于你的。他那个简单脑子是想不出那些个弯弯道道的。”

“金子从小就跟着我了,这孩子稳重大气,事情交给他我非常放心。我不会无缘无故夺他的权,我只想看看你究竟是为什么设计他。”

“至于张一山这小子,我内心一直很纠结。我怀疑过他是卧底,但他肯把枪顶在自己脑门上确实了不起。你帮他也许是你们投缘,或者他和你一样都是卧底。但我毕竟还没有实质性的证据,所以我放他走了。如果他是卧底,那就让他为你收尸;如果不是,那当然最好。”

董子健已经猜到了刚刚那通电话的内容,听完这些话,他笑了“难怪他们都叫你老狐狸。”

严老从怀里掏出一把枪,用手摩挲着,“四个人之中,你是最像我的。聪敏狡猾,沉得住气。只可惜我们不是一路人,不然你在我手下还会大有可为。”

“这是我听过的第二好笑的笑话。”董子健现在一点也不紧张了。

“看,这就是你有意思的地方。因为你知道我一定会问,第一好笑的是什么。”严远松也很配合他,他们像是相识多年的老友。

“第一好笑的是,前途无量。”

“哈哈哈,”严远松笑着打开了保险,“确实是一个顶好的笑话。”他端起枪,枪口对准了董子健。

这个近似单挑的举动让董子健笑出声来,他觉得自己被小瞧了。身手敏捷是他的历任教官都会下的评语,虽说早已离开学校,但他不至于退化到被一个老头子从正面爆头。

严远松开枪了,但分秒之间主动权已经交到了董子健手里。他在严远松扣下扳机的瞬间冲了上去,将他握枪的手腕翻转,他的劲儿用得很足,很快严远松就不得不松开手,捏着手腕退到一边。

枪到了董子健手里。“你不该低估我,更不该高估你自己。”他打开保险,听到了子弹上镗的声音。

严远松一步步向后退,董子健步步紧逼。没有给他太多机会,扣动了扳机。严远松应声到地,他痛苦地抱住自己的膝盖,血很快浸透了半条裤腿。

后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董子健听到张一山歇斯底里的声音:“小董,跑!”

没来得及回头,他听到两声枪响,然后腹部感受到灼热的疼痛。他捂着腰跪在了地上。

张一山到底没赶上。两发子弹一发射中小董的腹部,一发嵌在了阿正的胸膛。他只晚了一秒,阿正已经扣下了扳机。

阿正直直倒在地上,鲜血不停地从嘴里涌出,他看着从后面跑进来一脸慌张的张一山,笑得惨烈,“我说过...总有你赶不上的时候...”他到死都不服这个卧底。

张一山把董子健从地上拖起来扶坐到一旁,他把厚厚的外套扔在一边,脱掉贴身的体恤按在董子健不断冒血的伤口上,“小董,没事儿啊!支援马上就到了!你撑住啊!”天很冷,他脱光了上衣却止不住一头的汗,说话的时候嘴唇都在抖。

血流得太快了,一部分甚至已经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董子健拉下他的手,说,“没用的。是两枪。严远松开的枪,我以为我能躲开的,到底太久没练,生疏了。”他很平静,一种前所未有的尘埃落定的平静。

张一山拉开董子健曲在腰间的左臂,看到了他腹部血汪汪的创口。他终于抑制不住地放声哭号,温热的血液从他指间涌出,同时流逝是与他并肩作战之人的生命。

“小董,小董,小董,小董.....”他翻来覆去地念他的名字,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

严远松对这结果喜闻乐见,但终被大雁啄瞎了眼让他内心严重失衡。他知道自己孽债累累,进了局子一定会生不如死。不如就在这儿一了百了,死之前还能拉两个正义卫士来垫背。趁着那边人无暇他顾,他从兜里掏出了打火机。打着的火苗被扔到了货堆顶,套货的篷布在缓慢燃烧,发出刺鼻的焦味。

张一山被这股味道刺激了神经,没等他明白过来,那边第一批火药已经引爆,火苗直接窜上了吊空的顶。

“快去把严远松拉过来!他还不能死!”董子健忍着疼催促他。

张一山后知后觉地爬起去把严远松拖了过来。他背对着蹲在董子健面前,作势要背他,却被董子健一把推开。

“张一山,你是个警察!”他头一次冲他这么吼,“都这种时候了你明不明白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我不明白!我就是不能眼睁睁看你死在这儿!”他吼回去,双目赤红,目眦尽裂。

那边火势越来越大,还有大量的火药还没引爆。今天没有雨,只有风,吊高的库顶给了绝佳的助燃。

董子健挣扎着从口袋里掏出包烟,咬出一根,他把打火机扔给张一山示意他点上,火苗在火光的映衬下微弱得渺小。

董子健咬着烟问他,你还记得你欠我一次吗?

“我命令你把严远松带出去,把他活着交给老庄。这是我们的任务!”

张一山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董子健把打火机卷进他手里,“我抽这一根儿就行了,你把它拿回去交给刘昊然,叫他别等我了。”

他拍了拍张一山的手,笑得淡然又洒脱。“我认识的人里头你最讲义气,答应我的事你可一定要做到。”

张一山突然伸手抽了自己一耳光,力道之大让一向心狠手辣的严远松都感到震惊。

“我知道了。”他伸手去拿自己的外套,却被董子健拦了下来。

“穿阿正的走。”他已经快要讲不了话了。

张一山站了起来,立定,“董子健同志,我代表林城人民向你致敬!”

他敬起礼来那点儿三教九流的痞气消失殆尽。这句话喊得慷慨激昂,却让董子健忍不住捂着肚子发笑。张一山跑过去扒下阿正的外套,他拖着严远松往外走,眼前是将晚的夜色,身后是火光交织的灰烟。

他听到董子健在身后喊:“张一山同志,结束了!这不人不鬼的日子!”

张一山没有回头,咬着牙梗着脖子朝前走。他是一个警察,一个卧底四年,任务将成,结果痛失战友,苟活于世的警察。

刚刚出了仓库门口,一股热浪袭卷而来,张一山把严远松扑到了地上,身后响起巨大的轰鸣。

黑色的夜和红色的灯,这是林城的除夕。

严远松从土里抬起头来问张一山,“你们做卧底的是不是都不怕死。”

张一山把他拎起来走向警笛声盘旋的地方。

“我比他怕死,他比我惜命。”


刘昊然早晨起来发现他的太阳花已经冻死了。尽管他给她搭了个遮风避雨的小棚屋,林城诡谲的天气终究是杀死了她。花盆现在就摆在茶几上,耀眼的红色尽了,满目悲戚。刘昊然不再多看,也不愿多想。

除夕夜马上就过了,可董子健还没有来。他侧身躺在床上,下意识去碰董子健睡过的枕头。手指兀的触到一个尖锐的角,他翻开枕头,是一个叠得整整齐齐的信封。

他几乎是颤抖着打开信封,里面有一张银行卡和一张信纸。信纸叠得方正,翻开来却只有两行字。

第一行:钱是干净的。

最后一行:做什么都好。

两句话隔着千山万重,这之间的空白却让刘昊然无法呼吸。他把信纸压在胸口,一只手摸到肩膀上董子健留下的伤口,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钻心的疼。

跨年的烟火湮灭了他的哭声,窗户上映着珠光宝气的夜空。

信纸上大段的空白,都是小董对他无法宣之于口的眷恋。

他突然想到他在灯下敬礼的场景。他的姿势舒展又坚定,那时的影子好像一把拉开的弓。原来开弓,真的没有回头箭。

他的太阳花再也不会开了。


张一山经过心理小组的干预重新回到了警队。由于在“狩猎”行动中的出色发挥,他升任市局缉毒大队队长,老庄则从市局被调往省公安厅。

九月份缉毒大队来了两位新人。一位是新官张一山,一位是警校优秀毕业生刘昊然。他们在欢迎大会上没有什么交流,但在仅有机关人员的组织汇报会上,张一山拿到了一份来自公安厅的机密文件。

严远松的儿子严宁下个月将从国外回来,上次行动中几条漏网的小鱼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了。上面要求趁热打铁将这个组织彻底摧毁,并根据需要增派卧底。在新增人员名单里,张一山看到了刘昊然的名字。

“我不同意!”张队愤然把文件夹砸到了地上。

“这是省上的命令,你不同意也没办法。再说,这些人不都是老庄挑的吗?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身旁的人劝他。

“老庄是个疯子!他为了那群人渣根本不惜任何代价!”

“哎,我知道上次的任务对你刺激很大,但这次的情况毕竟和你们那时候不一样。这次没那么困难...”身边的人还在劝。

“不困难你怎么不去做卧底?!”张一山狠狠拍上桌子。

那人连忙赔笑,“嘿,这不是庄老看不上我么?”

说这些都没有用,因为命令是死的。散会后,会议室里只剩刘昊然和张一山。他们上次说话是在半年前小董遗物交接的时候,这会儿的气氛更是难言。

“张队。”刘昊然站起来,“小董死了,他管不上我了。”他对张一山敬了个礼,径直走了出去。

张一山哽住了。

伤口大剌剌的摊在那里,血水涌动,从没好过。


刘昊然三月份返校的时候,老庄已经等在那儿好几天了。他说了很多小董没有告诉他的事。

老庄跟他讲了跟董子健最初的相遇,他说那个孩子就站在第一排,眼神太坚定了。他那个时候就在心里想,如果明年他能站在台上,他就一定要让这个孩子成为他的战友。他那时没有骗董子健,他是真的会前途无量,但前提是活下来。

优质学员榜单上,董子健和刘昊然之间隔着许多人,按顺序排过来,却偏偏一上一下挨在一起。刘昊然以前没注意过,现在想想,仿佛冥冥中的注定。

老庄带他去了那个地下室,潮腥气扑面而来。他想象着小董在这里的十天是怎么过的,然后倏地明白了他所谓的“你救过我一次”。

老庄说很多人到最后心理崩盘宁愿去死。但是董子健再难都没有求死,他的精神一直保持着高度的注意力,分析着周围的一切。他是一个真正优秀的警察。

市局的“小黑屋”是他们去的最后一个地方。这里的一整面墙都是“光荣榜”。最新贴上去的是董子健。

老庄指着较上面的一张年轻的脸,说,这个在藏獒笼子里被关了三天。

又往下,这个被挑了手筋脚筋扔进了海里。

往左,这个顶不住压力回了一趟家,第二天醒来一家人都死绝了。

... ...

他一个一个给刘昊然介绍,这些是烙印在他心里的债。

“即便这样,你还愿意当卧底吗?”

刘昊然点头,他的目光始终在董子健的照片上,未曾有半分偏移。

“我不希望你在光荣榜上照片还和他贴在一起。”

刘昊然笑了,“放心,我一个人要活两个人的份儿,哪儿那么容易死。”


刘昊然搬出了那个院子,他新租住的地方充满了灯红酒绿。年轻的男女们夜夜笙歌,短暂的相遇只为了一夜过火。与之前唯一的相似之处是,爬山虎长满了整个房屋外侧,密密实实的压着,藏住了无数窗口的秘密。

正是夏季。

空调坏了,刘昊然从阁楼里扒拉出一个蒙尘的电扇。扇叶吱呦呦地转,鼓起的尽是热风。楼下重鼓的声音一下一下地砸在他耳蜗。他趴在床板上,前胸后背浸透了汗。晚上跟几个主事的喝了不少酒,他们要拉他去夜总会,被他装疯卖傻地拒绝了。

醉酒的感觉总是不大好受的,昏昏沉沉,总也醒不了。闷热,聒噪,恍惚之间他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


九月的太阳不输盛夏。他蹲在警校门口的阴凉里,等着负责他的联络员。

蝉鸣声藏在树冠里,地上有他和树的重影,有人跑到他身边,双手撑着膝盖。

“不好意思啊师弟,我来迟了。”

虫翅震碎热浪,他抬头,晴朗灿烂。


这本是他们生命里极为平凡的一天。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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