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轻拂,撞得卷帘响起翠珠落玉盘之声,阁内的美人轻捏着青雀头黛细致地描绘着眉尾,画罢,抬手从陈旧的红木盒中挑起一支金釵往那丝棉胭脂上柔柔一转,再点至唇中,红色的口脂推泛开来。美人略抬眼看着铜镜,拨了拨耳畔的鎏金穿花戏珠步摇,镜中人秋眼似江水烟波盈盈,腮凝新荔,肤若银盘,鼻腻鹅脂,好一幅光景。美人微微起身,浅绿色织锦长裙,裙裾上点点鹅黄色嫩蕊旋散开,不过到底旧物,仿佛将这这初晓的春日蒙一层阴翳。
“诶,你可晓得这宫阁子是何人,为何如此冷清。”红墙之外传来了切语之声,仿佛也惊动了院中的压枝的梨花,簌簌地摇曳。
“你可快别说,这虞美人。”宫墙外的声音压低了些,“可是听说得罪了皇后娘娘。”
“犯了何事?”
“主子们的事情,我们这些奴婢又怎会知晓,不过啊,这位,可是关了两年呢。”
“可是虞将军府上的那位?”
“正是,快别说了,赶紧走吧……”
盛放的白梨抖了抖又归于平静,好似那一番言语只是一场幻觉罢了。美人甚觉得无趣,折了几支梨花,又翩翩然走回阁内。
不过后来,宫阁的平静被彻底打破。
“你是哪家的娃娃,为何跑我这处来?”美人轻摇着手中的素白团扇,瞧着蹲在宫墙边的奶娃娃问道。娃娃长得是可人,睁大了杏眼怯生生地看着美人,可半晌没冒声,憋红了脸蛋,一扭头,又赶忙顺着来时的洞爬走。
美人瞧着那仓惶的背影,抬起团扇遮了遮头顶的太阳,也没多在意,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没隔多久。
“喂,你怎么又来了。”奶娃娃仍旧蹲在之前的位置,脚边还立着一块灰白的大丑石。一大一小,倒是出奇的和谐。
“你唤什么?”美人今日着一袭湖蓝色的纱裙,袖口绣着精致的金纹,腰系浅蓝色腰带,耳旁坠着一对透绿玉坠,没有多余的发饰,美人也蹲在娃娃的面前,裙摆处层层铺开。“哑巴吗?谁唤你来的。”
“没,没人叫我来。”娃娃支支吾吾地应到,小手扭捏的搅着。
“你唤什么?”
“唤阿恂”
美人顿了顿,又细细瞧了瞧,“原倒是小世子,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说完,便直起身子,翡翠坠子也连跟着晃荡了两翻,“别扰了我的清闲。”
“对,对不起。”阿恂诺诺地应了一声,“我是来道歉的。”
“哦?为何?”美人倒是来了兴趣,挑着眉盯着地上的一团。
“之前的石子,是阿恂和哥哥们丢的,不,不过阿恂并不知道有人在里面,是,是……”
“好了,我知道了。”美人倒不在意,无聊的摆摆手,况且也没想起来是何时发生的事。“你走罢,我晓得了。”说完,便径直朝着石桌上的茶杯走去。话说得多,倒也渴了。
阿恂在原地楞了楞,看着美人走远,慌忙的抬脚想跟上去,可刚走了两步,又硬生生的停下,呆望片刻,就乖乖的离开了。
美人这些天望着红墙底下的狗洞,心情倒是十分复杂,自从上回那娃娃走后,人是再没来过,不过那洞旁总能蹦出一两个东西。有时是一个黄澄澄的大梨,有时是两三个绿枣。这不,隔了没多久,一只玉藕似的胳膊又伸了过来,哦,美人瞧见了,今日送的,可是一小撮瓜子。
“娃娃,你进来。”美人话刚落,那小手赶忙迅速地缩回,惊动周围大片的杂草,美人伸手拨了拨地上的瓜子,“怎的总给我送这些玩意儿。快出来,我可瞧见你了。”
绿色的杂草中试探性地冒出一张小脸,与美人对视的一瞬间又快速地缩了回去,没多时,又冒出来。美人觉得好笑:“进来,趴着不累吗。”娃娃没动静。
“再不进来,以后也别来了。”话刚落,阿恂就迅速地爬过狗洞,也不敢看美人,垂眼背着手立在宫墙边。
小娃娃今日倒是穿的精神,一身宝蓝色缎子长袍,绣着银丝流云滚边,肚子上也像模像样的挎个腰带。不过额头上倒是布满了汗珠,好不狼狈。
“过来吧,这么折腾也不闲累。”说罢,美人便先抬脚朝着院中的石桌走去,阿恂怔了怔,赶忙拾起地上的瓜子,亦步亦趋地跟上。
“说说看,为何总给我送东西。”美人抬手倒一杯茶水,放在娃娃面前。“先喝吧。”
“谢谢。”阿恂小心翼翼地捧起茶杯,微微嘬了两口,又乖乖的放下,“因为哥哥们同我说了,做错事情要和人家道歉,还要礼、礼,送礼。”
“东西哪来的?”
“……阿恂自己偷偷留的。”
“你身边的人呢,怎么不跟着你。”
阿恂扭了扭身子,小胖手握着杯子更加用力,“阿恂和她们说,要和太子哥哥一同玩,不让她们过来。”
美人瞧着阿恂羞愧的小模样,也不欲深问,“坐着吧,自己估摸着时间,别让人寻到我这处来。”
话刚落,阿恂就立马挺直了小身板,滴溜溜的双眼放着喜悦的光芒,“真的吗,我真的可以……”
“可以。”美人抬起一只胳膊略撑着头,鹅黄色的袖子顺势滑下,乳白的玉镯懒懒地搁在手腕处。“不过别闹腾我。”
“阿恂不会的,阿恂会很乖的。”娃娃应道,便再没有出声,老老实实地坐在石凳上。小眼神也不乱瞟,愣愣地盯着面前的水杯。夏日的风扫过,摇着院中的老树沙沙作响,石桌上老树印下的影子也在光怪陆离地变化着。美人撑着头,被热风这么一吹,只道是困意上头,但也没想留着娃娃一个人在院子里,便没起身,怎奈这风一阵接着一阵,吹得人直入梦乡,待美人睡醒时,院中只留得她一人与那暗下的天色。
自那天后阿恂倒隔三差五的爬进来做客,美人也不再拘着他,于是原本寂静的宫阁子里,不时能看见美人的身边伴着个小娃娃。
春去秋来,很快,在小院中的日子不知不觉走了四个年头,美人一如当初的模样,摇着锦扇,坐在院中的石凳上,面前沏一壶香茗,等着那日落光景。不过变化最大还要数面前多出的阿恂。
“阿姐,你今日不开心吗?”阿恂坐在石凳上摇晃着小短腿问道。阿姐这个称呼还是两年前美人硬要娃娃唤上的。
“为何这么问我。”美人停下手中轻摇的团扇,看着阿恂。
“因为阿姐今日都没同我说说话。”
美人暗了暗神情,搁下手中的扇子,“阿恂,你说,高空的飞鸟,地上的爬虫,都能归家,我却不能,这是为什么。”
“阿姐是想家了吗。”
“阿恂,我是没有家的。”
“不要难过,阿姐,阿恂会一直陪着你的。”
……
美人抬眼瞧着阿恂,眼里含着细碎的泪光,“可阿恂你,又能陪我多久呢。”
“阿姐莫怕,我会陪你久久久久的。”
美人不再应答,拿起桌上的团扇轻轻摇起。
阿恂觉得有些失落,不过离去时,美人破天荒地叫住他,“娃娃。”
“嗯?”阿姐已经很久没叫他娃娃了。
“……好好长大。”美人微微轻轻喃道。
“好,阿姐也要好好的。”阿恂激动地应答,阿姐可是很少对他这么说话的。
“快走吧,我乏了。”
“阿姐再见!”阿恂兴奋地喊着,随即利索地爬过狗洞,却没立刻离开,而是又把头探进来,“阿姐,你等我,我会再回来的。”
美人笑了笑,“好。”夕阳的余晖落在美人的身上,朦朦胧胧的倒是令阿恂看的不真切。
不过后来,阿恂再没来回来过。因为他的阿姐在嘱咐他好好长大后,便永远的留在了那个夏日……
院中的梨树仍旧每年的盛放、枯萎。院中的石桌也还倒映着老树的影子,不过,再没有一个美人摇着她的素白团扇,对阿恂喊道“娃娃,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