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长州 观澜破局
民生凋敝,百姓流离,荒田残垣,十室九空,哀鸿遍野,许主簿哀戚于心,惨笑出来,怎的,一身刑伤,本欲往岳州老家将养的自己,竟打马一路向西,来这苦寒边城,起初,是冲着离别之际太子喊出的那声“哥哥”吧,后来渐至明白原来是为自己这寒窗十载的不甘与私心,再后来一路流民荒村,不见炊烟,才更明白,是为这身同自己的芸芸万姓,籍籍小民希求那毫微能好过些的前程...
为圣者天子,实苦者小民,若有机缘,弟弟承袭大统,当是个好皇帝吧,可这机缘在离京的南山便早已挥手断线了吧,太子不愿道出的朝局深潭里与恳恳期求自己早日离开的眼神中,自己似乎可以预知未来的沉沉隐忧,皇帝,那个刑讯自己的上位者狠心绝情已然不会在乎太子处境,而太子仁厚恭孝至情至性...那个只懂得保身边人的太子啊,即使最后伤了自己,舍了储位性命,也不惜留住身边人无碍无伤的弟弟,从未有退路,亦不会懂得只有先自私的护住自己,护住自己的位子才能保得想保的人和物...那就容臣自作主张一次吧,与执棋者一搏,试将攻守轮转,聊赌人心命数,至少护得至亲弟弟性命...
长州,小顾将军说我将自己当成太子的一双眼,是啊,这些天,查看了不少地界儿,不过是假借太子的令旨要了顾将军的令牌再穿了小兵的服色,出入间士卒们的碎语也灌了几耳朵,是有些收获的,再多看看,待我细思...棋局的变数,天纵我才,必不负了那声“哥哥”...
军中偷喝酒这事儿,小顾说他这些年只跟我这胆儿肥的同年才有如此兴头,冒着被武德侯顾思林打死的大风险来独独试一次,我们挑了个顾思林外城驻防的好日子,小顾这位酒友,真是个好相与的,可能也是信得过我许昌平吧,万幸也是探问得当,当年二王子之藩的前尘往事竟被他说破了,外带着对萧定棠这位大王的混骂,太子殿下真仁主也,筹谋隐思举心动念,以此为退法或可为转圜,今需徐徐铺垫之...
刀兵得止之时,也正是刀柄翻转刮骨去痈之时...那日回看,顾氏的帅旗依稀还在城头翻卷...长州城外,一将一文士,两马徐徐并行...最远来年,顾氏的那面旗可还似这般...还是换做李氏,或是萧氏...
“小顾将军,千里相送,终有一别,就此止步吧,我料胜局最迟今冬明春可定,小顾将军当多多保重才是...”
“去时终须去,这还是太子送我时说的...也罢,那许主簿一路保重,蜀地当是春日,燕红柳绿一路好景致...”
“小顾将军,若有一日,身处危局,遇不决事,千万千万记得那三个锦囊,可保万全,可保无恙。还有,从营中挑选报虚逃的死士,悉数藏妥当备后患,不可让第二人知晓。切记切记。还有那封,写给太子殿下的信,务必送达。万勿有失。”
“主簿放心,你我无二,此心皆有所系者,唯那位千里之外,金匮玉笼中的弟弟嘛。他安好了,来日若得再会,当弦歌畅饮,青春快意。”
金戈或为风 人间似无路
那夜,报本宫太子书房,收到许昌平的信,雷雨杂沓,夏雷滚落,企盼云收雨歇是妄念吧,顾阿宝看着太子缓缓阖目,手间的纸笺微微一颤,跌落在她足下,“这是...”
“阿宝,若真如信中所料,这次,还会有活棋吗?...”
七窍玲珑的心,挣扎复又清明,且看来路去路,原来未曾想有人竟似她,竟胜她,也比她更残忍决绝狠厉,点开这眼前寂灭混沌,让人幡然一悟。
“在妾看来,许主簿所言,预不虞,是良策。殿下何不及早称病,假借染恶疾,自请移往行宫。也好透消息让武德侯和小顾将军趁机回朝视疾。免于互为牵念 。”“不可,若称恶疾,必得做的十成十的真,方能使陛下深信之移宫,且长州战事焦灼,是国事,我病只会是家事严加封锁消息,陛下必不允舅舅哥哥回朝,像上次无诏而返,已是欺君罔上,今次又犯必遭大罪,且若一旦延医旬月,出入不便,有些消息是不能报得本宫知道了。如此,圣心也未见得会,就此放过我吧,还有...长州...断不可有变...只愿舅舅还能像几年前,得胜回京交兵养疾。”
“几年前,军中还未有李将军,若长州生乱,任一件,殿下当如何?” “阿宝,我亦不知前路为何?”
长州的捷报似乎来得快了些,舅舅顾思林战死的消息随之而来,那日,太子东宫卫戍尽去,坊府尽裁,陛下再也不用掩饰他对太子的忌惮,阿宝惊惧,却见太子面容清凉,束冠俱服,如常进宫昏定。回来,即将前往迎柩之事告予她知,殿下此去,长风万里?妾,当祝祷...
果如许昌平所料,棋入死局。鹤驾西行,以钦差之名去长州收兵。
只是,殿下还不知,作为顾氏阿宝的我,一个身份低微的宫人,已有了殿下的孩子...不过,可待,妾与殿下相忘于宫中,还是相逢于江湖,还未可知...
来日山高水长,若再相见,妾叫君“三郎”“阿宝”,君唤妾夫人“阿昔”,可好...
天地广阔,山水苍茫,休兵息甲,以治农桑,让民以利,以商经国,或可藏富于民,人处华亭,云卷云舒,又见鹤翔清流...
惊才冠绝如许昌平,信中言,俱非虚。狡兔既死,良弓当藏。鹤驾西行,无以为继。
小顾将军的锦囊,是拆看过了吧...前线顾思林战死,顾家军与李明安部相安的消息早到蜀中,小顾将军与太子殿下长州再会,两人扶柩回京实乃下下策,君子无罪,怀璧其罪,愿小顾将军临机决断,以念生民之万一吧...许昌平人在蜀王宫,心却沉浮在旦夕而来的消息中...
那年,储副为敌军摧折,星陨边地。皇帝临长州,杀敌千里,上罪己,言不德,所为狂悖,贪大喜功,扰劳天下,至失太子,追悔无极,永怀悼叹,若附渊水,若坠泉谷,晨兴夕惕,惟省前非,当先天意顺民心,休养生息,固国之本。武德侯顾思林追封上柱国,顾逢恩追为顺平侯,只追封太子事,本朝永不予论。
乃小顾将军的大义,那个无法去到殿下身旁的成儒哥哥,也无法出现在父亲身旁的逢恩少将军,已随着边地黄沙白骨埋没,既已失了父亲,任谁即便是天子又如何,那个心狠手辣的姑父再也不能将这么好的弟弟拿来做制衡的棋子,哪怕只一天...
待得阿宝再醒,又是京中大相国寺,太子死国,天下皆知,此身又是谁,是顾阿宝吗...
彼时,皇驾离京,六大王送得皇父走后顺路礼佛,绣囊里有轴观音像留于佛殿供桌之上,小僧来报主持道,小将军此来说是代供主顾氏请主持赐福护佑其主上及自己腹中胎儿安泰,那画在殿中供得七日小将军便派人来取回...
那时,自无人省得其主上正遮颜潋目于桑烟缭绕的侧殿小室展卷抄经,儒哥哥百无聊赖,躺在塌前数字纸,“好弟弟,是臣错了,是臣莽撞,不通药性,被那许昌平算计了,迷晕了你好多时日,你这经都抄了旬日了,抄给我爹他老人家,我爹也早不知道了,不如给我也抄几页。”“事已至此,我抄给自己,还不行吗?”...
住持自佛桌前取回绣囊,移步小室,那幅观音宝相,展于眼前,画中的摩诃萨温和不改,慈悲不改。住持落座:“施主前世噩梦消解,雨过天青,隐凡尘俗世,当得大自在。”
盘坐于住持对面的他只看到——画卷的背面裱着的那副画心,青绿山水,工笔翎毛。翠色氤氲的高山大川前,两只白鹤正一同振翅飞上青色的广阔长天,白鹤,是了,从来就是她,她从地狱燃了盏灯来,照亮的是前方从未见过的天地...拿过轴子,“可待”二字一笔而就,走时那句“勿念,不日便回”是假话,如若当了真话来听,大约在她看来也是失约之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