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回家两次,儿子都怯生生叫我「叔叔」, 妻子总笑着说孩子认生, 第八次听到那声「叔叔」后我决定不再外出, 深夜却听见妻子哽咽通电话: 「再忍忍,他明年就不出去了…孩子学费还差多少?我另想办法。」-
腊月里的风,像钝刀子,割过豫东平原一望无际的麦田,也割着李爱国裸露的脖颈。他拖着那个磨得发白的巨大行李箱,轮子在村口的黄土路上磕磕绊绊,发出单调而疲惫的哐当声。离家时麦苗才刚破土,如今已是一片沉寂的墨绿,覆着薄霜。一切都熟悉,却又隔了一层说不清的膜,连空气里熟悉的柴火味和牲口气息,也仿佛变得稀薄了。
推开那扇漆皮剥落更甚的院门,院子里正玩着一个脏兮兮皮球的小身影猛地顿住。儿子小远抬起头,黑葡萄似的眼睛望过来,没有惊喜,只有种全神贯注的打量和迟疑。他抱着球,慢慢站直,小小的身子绷着,像是遇到了需要警惕的陌生人。
妻子张秀英闻声从灶房里跑出来,围裙上沾着面灰,脸上堆起笑,那笑容急切,甚至有点过火了:“哎呀,回来了!咋不提前说声,好让小远去村头接接你!”她赶紧张罗,“小远,快叫爸爸啊!愣着干啥?”
小远抿紧嘴唇,往后缩了半步,躲到母亲身后,只探出半个脑袋,那双酷似李爱国的眼睛眨巴了几下,然后,极轻地、含混地吐出两个字:“叔叔。”
李爱国心口那点热乎气,噗一下被吹散了。他脸上的肌肉僵着,努力想扯出个不在意的笑,却只拉出一个古怪的弧度。他放下箱子,把手里的塑料袋子递过去,声音干巴巴的:“给小远买了点糖。”
秀英一把接过袋子,声音又亮又急:“哎呀,你这孩子!跟你说了多少回,这是爸爸!爸爸回来了!认生了,这孩子,真是……”她的话又密又快,像是要赶紧填满院子里令人难堪的空隙,“快进屋快进屋,外头冷!锅里正蒸着馍呢!”
饭桌上,气氛并没有好多少。小远埋头扒着饭,筷子都不大往肉碗里伸,除非秀英不断夹给他。李爱国问些家里的情况,问小远的学习,儿子回答得蚊子哼哼似的,问三句答一句。秀英在一旁抢着答,笑声又高又飘,在低矮的堂屋里撞来撞去,落不下地。
夜里,躺在熟悉的硬板床上,身侧是妻子均匀的呼吸声。李爱国睁着眼,看着糊着旧报纸的房梁。第八次了。这是第八次,儿子叫他“叔叔”。每一次那轻轻的称呼,都像一根细小的冰刺,扎进他心里,当时不觉得多痛,日后却慢慢洇开一片冰冷的涩。外面打工的日子,像是一场漫长而疲惫的梦,梦里是流水线的轰鸣、工友的鼾声、食堂里缺油少盐的饭菜。所有的辛苦,所有的忍气吞声,不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这个见了他就躲的儿子吗?这躲闪,比老板的责骂更让人难受。
他忽然就觉得,那根一直绷着的弦,断了。不能再出去了。钱少挣就少挣,穷有穷的活法。儿子的童年只有一次,他不能再当一个每年只出现两次的“叔叔”。
第二天,他语气平静地对秀英说:“过了年,我不走了。就在附近找点零活干。”
秀英正在和面,手停在了盆里,面糊滴答下来。她猛地抬头,脸上第一次没了那些急切的笑容,反而是种近乎惊慌的神色:“你说啥?不走了?那怎么行!外面工资再不高,也比家里强!咱家这情况……”
“家里啥情况?”李爱国看着她,“小远都快不认得我了!”
“他那是认生!小孩都这样!时间长就好了……”秀英的话头第一次有些乱,她避开他的目光,用力揉着面,“你别胡思乱想,出去好好干,家里有我呢。”
但李爱国铁了心。白天的争执没有结果,夜里,他心事重重,睡不踏实。半夜被尿憋醒,发现身边空着。院子里似乎有极低的说话声。
他悄声下床,走到门口寒风吹得他一激灵。那压抑的、断续的声音从院角的厕所那边传来,是秀英。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再也遮掩不住的哭腔和焦急。
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寒风断断续续送来零碎的句子:
“…………我知道难……我能不知道难吗?”
“…………他心伤透了……小远又叫他叔叔……第八回了……”
“…………求你再宽限两个月……等开春,我想办法……”
“…………他明年肯定不出去了……我稳住他了……”
“…………孩子的学费……我再想别的办法……不行我去借……”
李爱国像被钉在了冰冷的夜里,浑身的血似乎一下子冻住,又猛地翻滚起来。所有的不对劲——儿子过分怯生的眼神、妻子过分热情的笑、那些抢着回答的话、听到他不走时的惊慌——碎片呼啸着,瞬间拼凑出一个残酷而完整的真相。
那声“叔叔”,不是认生。
那每年的两次归来,对儿子而言,或许真的只是在辨认一个陌生的“叔叔”。
而他的妻子,用一副瘦弱的肩膀,扛着所有的谎言的重量,扛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在深夜的寒风中,对着话筒另一头不知是谁的人,哀哀地乞求着宽限,算计着明天该如何去凑齐孩子的学费。
寒风刮过,像扇着无形的耳光。他靠在冰冷的砖墙上,慢慢地、慢慢地蹲了下去,把脸埋进手掌。指缝里,一片滚烫的湿意,瞬间被风吹得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