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7.28:谭老板

Vincent van Gogh,Thatched Cottages in the Sunshine Reminiscence of the North


躲完地震回到家,谭秉章欣慰地发现,谭家大院几乎完好无缺:只倒了一面山墙,靠山墙堆放的柴禾滚得横七竖八;前院一棵桂花树依旧纹丝不动,只是后院子两大棵果树,一棵柿子树和一棵苹果树上快成熟的果子几乎全部震落到地上;一头从别家跑来的猪,在院子里四处拱食地上的果实。

谭秉章喊江开平找人把猪撵出去,说完又吩咐他去看看背后的猪圈。江开平到猪圈后发现五六头猪都活蹦乱跳,除个个饿得鬼叫,没得啥子异常。

一大股灰尘混杂着烂果子的酸腐气味,在震后的谭家院子弥漫。

几个家眷各自进厢房收拾东西,佣人们已经在大院子里面忙活打扫。谭秉章四处环顾自家大院,不由得对父亲更加敬重。

他将父亲慢慢从轿子上扶下来,怕外面打扫卫生影响父亲休息,又把父亲直接扶到中庭花园里坐下。他喊江开平赶紧烧水给父亲喝,之后怕父亲受到惊吓就一直没有走开。

79岁的父亲此刻坐在花园里双目紧闭,地震来了过后,一路颠簸躲避却没听到他半声咳嗽。谭秉章心想:难道被地震惊吓后咳嗽反倒好了?

他抬根板凳坐在父亲面前。

一会儿,江开平烧好开水端过来,谭秉章双手捧着茶碗吹冷,他边吹边观望父亲。

父亲微微向后半躺在椅子上,双目紧闭,额头上三道皱纹从眉心处往两边延展,一直拖到太阳穴。眼皮已经松弛下来,将两只眼睛盖住大半,眼睛看上去变小了很多,眼皮上的皱纹往上挑,跟额头上三道往下延展的皱纹几乎重合在一起。

父亲一言不发,也没有咳嗽。

谭秉章探着身子将吹冷的开水双手递到父亲面前,“爹,你先喝口水。”

这时父亲微微睁开双眼,接过儿子递来的水,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半碗水抿了七八口才喝完。之后将碗递给谭秉章,又半靠在椅子上双目紧闭。

谭秉章小心翼翼坐在父亲身边,他知道父亲不想多说话,只选择几句重要的跟父亲讲,“爹,房子都好好的哦。”

父亲“嗯”了一声。

谭秉章又说,“人也都好好的哦。”

父亲说了一声,“好”。之后,父子俩都沉默。

佣人们在前后院打扫卫生,细心的江开平喊大家先洒点水在地上,但还是有一大股灰尘味飞到中庭花园这边。

花园中间是一个水池,里面养了十多条父亲爱吃的草鱼。地震过后,草鱼全部死了翻在水池上面,谭秉章扶着父亲进来休息时,江开平已经带人先把死鱼全部捞走了,现在水池看上去还有些浑浊,但里面的几朵荷花却依旧开得鲜艳。

谭秉章看着疲惫的父亲心生许多感慨。

1859年谭秉章的父亲谭荣民刚满7岁,由于祖辈善耕细作,到谭荣民这一代已经有七八间大瓦房,几十亩耕地水田,在牛皮寨十里八乡算是殷实人家。

10月的一天,牛皮寨街上人声鼎沸,几百个农民、挑夫、苦力聚众起义,并迅速组成一支队伍。谭荣民的父亲和几个在山上耕作的叔伯听到动静以为又是土匪攻城,个个赶紧跑回家中关门闭户,不敢声张。

当天晚上,谭荣民最小的叔叔一直没有回家,谭家几兄弟找遍了牛皮寨所有地方都不见踪迹,十多天后才知道他当晚就投靠起义军,跟着首领李永和杀到了盐津。

之后起义军一路攻占筠连、高县、宜宾,自贡、乐山,成都,重庆……谭荣民的幺叔从此和牛皮寨的家人彻底断了联系。

谭荣民的幺叔虽属抗粮、抗捐、反抗封建剥削压迫,但谭家始终背负“流寇土匪”的骂名。当时牛皮寨一赶场,街上娃儿些就会声声喊“蓝心慌,李不忙,张五麻子赶乡场”,谭荣民晓不得啥子意思,有时候还跟着小伙伴们喊斗玩,但只要他父亲听见,总会将他从小伙伴中拽走,更不准他跟斗一起喊。7岁的他隐隐约约感觉这句童谣跟多久不见的幺叔似乎有点关系。

三年后,谭荣民10岁,一个亲戚晚上悄悄来谭家传信,说他幺叔跟着起义军死在犍为县的龙孔场。那天晚上谭家几兄弟悄悄抱头痛哭,既有对幺兄弟的痛惜也有对街坊流言的恐惧,给当时尚且年幼的他留下很深印象。

谭荣民多年后居然在老街一个茶馆听说书人讲到了真相:1862年10月19日,因清军设下的“水淹龙孔场”毒计,幺叔和近5000起义军惨遭屠戮。

这段经历不仅让幺叔客死他乡,更彻底改变了谭家在牛皮寨的命运。

谭家几兄弟几年后纷纷搬走:大哥去了筠连,二哥去了普洱渡,谭荣民的父亲排老三,拖家带口迁到了盐津老街。渐渐长大的谭荣民后来一心做事,只想拼命赚钱把家养好,跟这段经历不无关系。

谭秉章就这样静悄悄陪坐在父亲身边回忆往昔,直到有人来找。

家丁蔡三通报,说乡绅团几个主事人已经汇聚在彭家大院,等他一起商量地震善后的事情。

谭秉章这才发现父亲已经入睡,赶紧悄声吩咐江开平拿床薄被给老爷盖上,喊他等老爷醒了要扶去厢房休息。

话毕,谭秉章和蔡三快步赶往彭家宅院。

一路上,被震塌的的残桓断壁阻断了街巷的小道。好几处人家的房梁直接砸在道路上,架成一座座颤悠悠的“拱桥”。谭秉章和蔡三小心翼翼绕过这些“拱桥”,躲开断裂的木头,绕过四处散落的,石头、土块,继续赶路。

街巷两边有许多人家还在清理房屋,不断从瓦砾中刨出还用得着的家什物件。和清晨相比,老街已经安静了许多,听不到哭喊声,也没有人惊慌失措乱窜。夕阳笼罩下的老街竟然非同寻常的祥和,就像地震从来没有发生,倒塌的房屋和断墙似乎只是一个调皮的巨人开的玩笑。

他看见悲戚从个个人的脸上消失,大家沉静地各自收拾地震之后的残局。

好些人家院里的果树跟他家的一样,震落下来四散在路边、屋檐下,有些被捡拾去喂猪,更多的被过路人踩烂后混合泥土发出略带甜味的腥气。

蔡三不停招呼东家走慢点,尤其怕他踩到烂果子上滑倒。

到了彭家大院,几个团绅会成员正在讨论老街地震肉眼可见的损失。

谭秉章一脚迈进门槛,大家就过来打招呼。

“哎哟谭老板好哈,家里人都好嘛?”

“好,好,大家都好哦。”

“地震来得弄个突然,幸好损失不大。”

“就是,我看街上房子倒了的就是十多家。”

“县治上有没有人来管哈?不要一有事就推给团绅会。”

“管也怕就是组织哈修缮,出钱呢事肯定还是要找大家。”

“关键是看有没有砸死人?如果死了人麻烦事更多。”

“要不等受灾统计出来再商量……”

老街团绅会主要由县治内十多家大户组成,每年大家统一交会费,赈灾、捐助、兴教、修庙、行善……凡是老街县域上的大事,除了县治就是团绅会出面,所以每回出大事必先开会,讨论后根据大户们各自的财力、实力决定以何种方式参与。

十多年前谭秉章被大家推选为老街团绅会副会长。按田地财产他不算老街最大,甚至连前五都排不上,但因他为人公道、做事稳健、处理问题张弛有度,是大家心目中公认的团绅会领导。

等大家七嘴八舌说完,谭秉章建议,“眼目前最关键是安抚受灾居民。我看街上房子倒塌的不少,大家都忙斗恢复生产生活,要不先由几个大户轮流熬粥赈灾,在老街多设几个粥棚,等过了这几天再说。大家看好不好?”

“设粥棚也好,灾民来吃方便,我同意!”一个成员说。

“要不要在街上找几个地方统一设?不然这家在这点,那家在那点,灾民找不到地方。”

“我觉得这个建议好,把粥棚地点固定下来,由大家轮流坐庄就是。”

大家最后确定先在老街水井边设一个,上排街、下排街各设一个,最后一个设在靠近赶场坝那边。

谭秉章说,“好些人家应该没办法做饭,粥棚最好今晚上就开始搭。”

几个大户听谭秉章这样说面露难色,“我家虽然房子没倒,也被震得乱七八糟,今晚上开始怕有点来不及。”

“我家也是一样……”

“要蛮先把名单排出来,哪家先开始哪家最后弄。”

谭秉章说,“我来提个建议,看各位同不同意。”

大家说,“那谭老板请讲嘛。”

“我家离街子最近,今天晚上搭粥棚我先来,明天早上也由我负责,这样给大家多腾点时间。其他天大家根据各自的实际情况来排咋个样?”

“同意谭老板的建议,一天早晚两次,其他人往后面排就是。”

“幸好这次受灾不算严重,熬过这三天怕就好了。”

“就是,这次地震来得突然,但还没得上次遭火烧严重……”

“县治上要不要通报一哈?我们自己做了还是问哈他们那边的意见。”有人提议。谭秉章沉思了一下,“肯定要通报,他们有他们的做法,两边都齐心合力,灾情很快就过了。”

然后转头问一个团绅会成员姚木昭,“你跟县治那边更熟,由你去通报咋个样?”

“没得问题,我现在就去把我们商量的情况通报他们,看看他们咋个说。”姚木昭说完和另外两个团绅会成员一起先走了。

谭秉章把门口等候的蔡三喊进来,告诉他马上回家把搭粥棚的事情跟江开平交待一下,让江开平安排几个人开始熬粥。蔡三说声,“知道了东家。”马上就奔谭家大院去了。剩下谭秉章和另外三个人,开始商量其他事情。

上次大家都在传说土匪跑来黎山一带,搞得人心惶惶。老街这些年,不管街上住的坡上住的还是山上住的,大多数人家都遭土匪抢过。个个怕土匪怕狠了,大凡家里的人临时联系不上的,半夜遇到流浪汉的,都跟土匪扯在一起。

对土匪,谭秉章一样痛恨但不会轻易表露,这跟他心里藏着的那段历史有关。72年前爷爷带着一家老小从牛皮寨搬迁过来,就是跟自己幺叔参加“李蓝起义”有关。虽然亲人的故事和土匪有天壤之别,那段往事也已经彻底尘封,但“土匪”两个字还是让谭秉章紧张,让他内心深处泛起莫名其妙的担忧和恐惧。

谭家大院有六七个佣人十多个家丁守卫,基本每次都躲过了土匪浩劫。但土匪常年滋扰老街,尤其对家境殷实的大户人家虎视眈眈,更令乡绅和民众深恶痛绝,每次团绅会开会都要讨论如何对付土匪,上次就是喊大家为盐井镇刚成立的井滩游击队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跟谭秉章一样做盐业生意的刘开真多次被土匪盗抢。上个月在新滩场,他请来三个背生意的都被抢了,不但抢走盐巴还杀伤了一个反抗的挑夫,差点害了条人命。

盐井镇县治成立井滩游击队所需的经费全部由团绅会成员鼎力资助,人力不够时还靠各乡绅家丁补充。游击队成立给老街人带来了心理安慰,但并没有彻底解决土匪经常性的滋扰。

团绅会成员周林佑慢条斯理说,“地震的事情大家说完了,游击队的事,说起来还比较复杂……”

“是不是根据谁捐多少就可以得到多少保护?”

“话不能弄个说,捐钱是自愿,游击队保护的是整个老街范围,不可能哪个出钱多哪个就多得。”刘开真提出不同意见。

“游击队保护老街毕竟跟大家分啥子东西不一样嘛,”有人也同意了老刘的说法。

见大家在游击队这个问题上争执,谭秉章说,“各位先不要争执,地震的事情还多得很,要不我们都先回家,游击队的事改天再讨论?”

天色渐晚,老街西边最后一抹亮光渐渐消失。

谭秉章一行刚出了彭家大院,蔡三就来报告,说粥已经熬好,但粥棚设置的四个点太分散,怕赶不赢全部都做,今天晚上只能先将就老街水井边这一个了。

谭秉章说,“也好。”

往回家的路上走着,黄昏中看见大家还在里里外外收拾家务,谭秉章心潮起伏。

在老街生活了54年,他历经无数“劫难”:洪水、塌方、火灾、匪盗、饥荒……小小一个盐井镇似乎经常和天灾人祸“挂钩”,令谭秉章感到骄傲的是,任何劫难都吓不死盐津人。洪水冲了房屋,要不了几个月照样建起新房;大火烧了房子,要不了几个月又是一排新屋;岩上垮石头打死人,哭干眼泪要不了一年就有新的婴儿出生;土匪打家劫舍,只要有条命就要拼命做活路养家糊口……人人都像盐津遍山随处可见的野草,年年生长开花。

思绪还未完,已经走到家门口。谭秉章看见水井旁的粥棚排了长长的队伍。舍不得用煤油灯,江开平让人在粥棚边各点了一个火把。

谭秉章本想从旁边绕过不惊动大家,但又想去看看粥熬得如何,他悄悄上前。两个佣人正在为灾民盛粥,见到谭秉章,赶紧停下舀粥的木瓢打招呼,“东家好!”谭秉章说,“你们辛苦了哈。”

佣人连声说,“没有没有,”又接着给众人打粥。

谭秉章借着闪烁的火把光亮看了看装粥的大桶,对粥的稀稠程度还比较满意就没再多说什么。

排在前面的几个灾民认出了谭秉章,连忙双手作揖,“谭老板救命了啊,多谢哦……”

“谭老板好人啊……”

“谭老板活菩萨啊……”

人群响起一片夸赞的声音,谭秉章赶紧从粥棚背后走了出去。

从30多岁做生意逐渐有了起色,谭秉章始终没忘记报恩、做好事。

修桥修路他捐钱,赈灾布施他出力,还有修庙子建学堂,凡是他能出钱出力的地方从来没有推辞过。更不一般的是,他对“下人”善良温厚,哪个做错了啥子事,他从不家法惩处;哪家遇到点啥子事,他多半尽力帮助。几十年来,好多老街人都以能为谭老板做事感到荣幸和骄傲。

让老街人津津乐道和绝口夸赞的还有两点:一是一表人才又殷实富足的谭秉章居然没娶姨太太,一辈子守着一个女人低调满足;二是作为盐井镇有名的大老板,常常为父亲端茶送水不离左右在老街也是少有。

一路上,灯火星星点点,震后的老街却异常宁静安详。父亲已经休息,谭家里里外外全部收拾得干干净净,地震的痕迹似乎已经被抹去。忙碌整天的谭秉章长嘘一口气走到厢房门口,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他发现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把自家院子和外面的河滩照成了一片银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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