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精选好文·生活故事】专题征文
1.
暑假还剩三天时，西西十四岁了。
放下手中的扫把，她将身子靠在门上，眼睛一动不动盯着路口尽头，翘首期待着爸妈的归来。
夕阳将沉之际，爸妈果真提前回来了。妈妈右手拎着蛋糕盒子，左手拎着一个巨大的礼物袋，笑盈盈地从电动车后座下来。
“我们的宝贝西西马上就上初二了，是个大姑娘了！”爸爸摸着女儿的头走进厨房，笨拙地将小蛋糕插上蜡烛，然后唱起了跑掉的生日歌。
“西西小公主，快许个愿！”
西西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卷翘的睫毛微微抖动，神思不知飘向了何方。
待她一口气吹灭蜡烛，再次睁开眼时，妈妈已经将那个礼物带拆开，将精致的礼盒摆在了女儿面前。
“天呐，是爱丽丝！”
粉色梦幻的包装盒里，躺着一件薄薄的蓝色针织外套。乍一看似乎平常，然而衣服的口袋处却印了一个在暗夜里可以发光的棕发少女形象。
这少女名叫爱丽丝，是某个潮牌不久前推出的新品标志，价高量少，一度成为女孩们口中的“稀罕货”。西西放学路过商场橱窗时，曾盯着那发光的外套足足看了半个小时，就算在睡梦中，也不忘念叨着爱丽丝。
但她只是渴望而已。
西西知道，以爸妈起早贪黑在水果摊的一天收入来算，这件时髦的衣服足以让他们白干5天。挣来的钱需要买菜做饭，需要去买生活用品，需要去填补人情往来，偏偏不能去买一件可有可无的外套。于是，她也只是玩笑般的在爸妈面前念叨几次后，便将那个在暗色里闪闪发光的少女，当成了生活对她所开的巨大玩笑，恋恋不舍地丢到脑海后。
然而此时此刻，上帝就像是真的挥动了魔法棒一般，将玩笑变成了现实。反复确认这不是在做梦后，西西感到自己宛如掉进了一个装满了玫瑰的花园，周围芳香扑鼻，鸟鸣蝶舞，松鼠在她脚边嬉闹，喷泉演奏着欢快的歌谣，她头戴金光璀璨的王冠，成了一位真真正正的小公主。
西西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站在镜子前将衣服看了又看，迟迟不肯脱下。
她是穿着那件外套入睡的。
2
第二天早上，她迫不急待地和她的爱丽丝来到公园，想让衣服和自己一样感受到晨风轻柔的气息。她张开双臂，沉浸在夏日升起的金色暖阳中，呼吸，疾行，奔跑，每个毛孔都弹奏着愉快美妙的音符。
“你们快看，那不是二班的西西吗？”
三个结伴而来的女孩子停下脚步，交头接耳一番，紧接着手挽着手走上前来。
“呦，这件衣服可真眼熟，洛洛，你是不是也有件一样的？”个子最高的女孩问旁边的同伴。
“是啊，这外套不便宜，我磨了大半个月我爸才肯买给我呢！”涂着砖红色口红的女孩说。
三人用不可思议的眼神将西西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连她塑料凉鞋里露出来的脚趾头都没有放过。
西西下意识往后退。她们是隔壁班出了名的三姐妹，喝酒，抽烟，纹身，仗着家里的那点关系不断挑拨是非，却无人敢管。
西西讨厌她们，又惧怕着她们，又或许，自己在某些方面，又隐隐羡慕着她们。
“你这是想学谁呢？安娜吗？”
安娜是上学期临近期末时转到班里的女生，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暂时来到这所公立学校借读，听说很快便会离开。她是典型的白富美，高挑白皙，不喜欢说话，总在外套里搭一身连衣白裙。路过走廊时，夏天的柔风会轻轻扬起她的裙摆，像海水般漾一条又一条波纹，这时男生们便如鱼群被投食般，将脑袋贴在玻璃窗上，对着那个遥不可及的洁白背影窃窃私语。
不光是男生，就连女生也在背地里议论着安娜。她们嫉妒她，叽叽喳喳地埋怨着她身上无关痛痒的小毛病，一转头，却又在第二天学起了安娜的穿着打扮。
西西不得不承认，自己也和那些女生一样，故意模仿了安娜。
“安娜的白裙子是世界著名设计师---阿曼达亲自制作的高定款，市面上买都买不到，你这条裙子呢？又是你爸妈在水果店旁地摊上买的？能值50块钱吗？”高个子拉起西西廉价连衣裙的一角，摸了摸那粗糙的面料，讥笑道，“哎我说，地摊货也敢搭名牌？你可真有品位！”
三人同时大笑。西西更是“刷”得红了脸，她奋力挣脱了高个子的手，想要迅速逃离这个不该来的地方。
“哎你们快看！这个爱丽丝的眼睛有一只是闭上的！”红唇的目光忽然聚焦到西西衣服的口袋处，凝成了一束强光，随后她扯着喉咙向周围大喊，“她穿的是假货！我敢保证！因为我的爱丽丝两只眼睛都是睁开的！”
三人齐刷刷向西西的口袋处看去，西西拼命捂着口袋，她觉得红唇一定是看错了。然而令人难过的是，那手指头间的缝隙告诉她们，西西的爱丽丝，的确只睁开了一只眼睛！
“恭喜你啊，从地摊货晋级成A货了！”
三个女孩子哄堂大笑，西西捂住烧红的脸，如同一只丑小鸭紧闭着翅膀，用百米赛跑的速度从公园逃离。
3.
回到家后，西西将外套翻来覆去又看了几遍。哦，袖口的走线有点歪，拉链也不是那么顺滑，爱丽丝图案也没有那么清晰，这些证据，无一例外地证明着，她的爱丽丝就是个仿品。
她明白了，是父母不懂什么品牌，认为款式一模一样的衣服便可以带给女儿快乐，于是便不知从何处买来了这个假爱丽丝，并兴致勃勃地当作生日礼物送给了女儿。
西西只能这么去想，或者说，她并不想承认父母是故意为之。
昨日带给自己无尽喜悦的爱丽丝，此刻却成了使自己蒙羞的、毫不值钱的烂布。西西从天堂跌倒深渊，她想到女孩子们对她的羞辱，想到自己低人一等的家境，越想越气愤不平。
她狠狠将衣服揉成一团，准备立刻扔到垃圾桶毁尸灭迹，却在即将扔出去时突然想到这样没法向父母交差，于是最终忍耐下来。
新学期开始，西西却无论如何都提不起精神。她害怕那三个隔壁班的女孩子会将自己的秘密说出去，害怕再次遭到周围人嘲讽，于是她铁了心，再也不穿那件外套。
一周后，妈妈开始觉察到不对劲。
”这新衣服你怎么不穿啊？“妈妈收拾衣柜时问。
“哦，我怕弄脏了，舍不得。”西西随意编了个理由，不敢直视她。
“脏了就洗啊。这么好的衣服，不穿可惜了。等再过几天气冷了，这薄外套就穿不出去了。”母亲将爱丽丝放到床上，用半商量半命令的眼神看着她。西西知道，这下是彻底躲不过去了。
她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将爱丽丝放到书包旁边。
第二天，西西果真在父母期盼的眼光中，穿着那件爱丽丝走进学校。
好在开学后课业压力猛增，大家并没有多余的功夫去注意周围人的衣着打扮，更看不出某个同学穿了“山寨货”。两节课过去，只有同桌英子在下课时趴过来，有些奇怪地对西西说：“哎，你今天穿得和安娜一样耶！”
西西连忙扭头去看，果真见到后排的安娜也穿了一件淡蓝色的外套，那颜色、那款式，那爱丽丝，简直和自己身上那件一模一样！
她突然间紧促难安。
这要是被好事者发现了两件衣服的差异，当面嘲弄，自己今后可怎么有脸来学校上课？
西西越想越不安，整个课间都心绪不宁，要不是入秋了有些凉意，她真想把那外套一把扯下，藏在书包里，永生永世都不拿出。
4.
最后一节课是户外体育课。
老师布置了400米长跑训练，在汗水的催化中，同学纷纷将多余的衣服脱下，搭在双杠上。西西也趁机脱下了外套。
由于从小帮助父母搬运水果、打扫卫生，西西的体质优于常人，她率先完成了长跑，提前来到双杠处拿衣服。
就在她看向自己外套的一刹那，西西忽然发现，安娜的爱丽丝也挂在旁边，离自己的衣服不过半米远，中间就隔着三四件衣服。
她看到安娜的爱丽丝正眨着两只紫葡萄般的大眼睛冲她甜甜地笑，那一刻她就断定，安娜的衣服必然是真品。
同样在那一瞬间，一个邪恶的念头冲进了她的脑海。她故意将脚往左挪了两步，然后迅速拉下那件不属于自己的爱丽丝，低着头火速逃离了双杠。
5.
整个下午西西都忐忑不安，她害怕偷换衣服的事情会暴露，好在似乎并没有人发现这个秘密。
她穿着那件爱丽丝走在班级中，走在人群里，既紧张微颤，又扬眉骄傲，仿佛自己天生就该穿这样的衣服，仿佛有了这件真品，自己就真的会成为像安娜那样众星捧月的小公主。
“安娜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呢？”放学后，西西独自坐在操场边托着腮想象，“她的房间一定会有巨大的落地窗，窗帘是定染的，中间有一个松糕般柔软的圆形床，还有好几个粉色的大柜子，一个柜子塞满衣服，一个柜子装满鞋，还有无数的化妆品……”
西西想着想着，自己似乎已经和安娜交换了身份，她正穿着那件爱丽丝走在阔气豪华的房间里，佣人们见到她后纷纷将腰弯成九十度，微笑着给“大小姐”递上水果点心；然后，她在父母的关切中，坐上那架巨大的私人飞机，趁着假期去国外著名的海滩度假，就像是电视剧里看到的一样。
“西西，西西？”
美梦忽然被人打断，西西揉了揉眼睛，微微抬头，随即猛然惊醒。
“安，安娜？！怎么是你？！”
糟糕，安娜一定是发现自己偷拿了她的衣服，来找自己算账了！
西西额头上冒出密密的汗珠，脸色煞白如墙。
“我可算找到你了西西！”安娜快乐地拉起她的手，眼神中露出万分惊喜的神色，如同两个结伴同游森林的人走散后又意外重逢。
“西西，体育课上你走得急，咱们俩的衣服拿错了！”
“你，你是怎么发现的？”西西将手哆嗦着抽回来，没有勇气去抬头看她。
“我衣服内侧口袋里装了东西，下午没有找到，又想着咱俩今天穿着一样的衣服，就猜想是不是你错拿了。你摸摸看，你外套的内口袋里，是不是有件东西？”
西西将手伸进去一摸，果然摸到了一张硬硬的“小卡片”，她顿时慌张无措，赶紧将衣服脱下还了回去。
亏心事果然是做不得的，自己的行动再怎么周密，也没料到安娜还留有这手！她会怎么做？去老师面前举报自己偷东西吗?自己会不会因此而身败名裂，被当众处分，甚至是被劝退？
“对，对不起安娜，我…….”西西躲闪着，她开始后悔，开始语无伦次。
“嗨，一件小事而已，你别放在心上。” 安娜依旧盈盈笑着，彷佛这一切只是一个美丽的误会，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她将自己的爱丽丝抱在怀中，又伸手将那张小卡片掏出。
原来是一张照片，一张被塑胶套封着的、橡皮般大小的老照片！
那照片上有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年轻女人，正抱着个婴儿微笑着站在海边。两人的后面海浪阵阵，沙鸥飞跃，水天一色。
西西没忍住去问：“这个漂亮阿姨是谁啊？”
“她是我妈妈，这是我妈妈和我十二年前的合影。”安娜还笑着，只是嘴角忽然泛起一丝苦涩，“也是我能找到的唯一一张合影了。”
西西不解，不懂安娜为什么称它是“唯一”，她有整整三大本和爸妈、亲友的影集，这些密密麻麻的照片实在谈不上有多珍贵。
“我爸妈当初是家族联姻，两人性格不合，总是吵架，在我两岁时他们就分开了。后来妈妈独自去了加拿大，而我则留在国内和爸爸一起生活。”安娜苦笑着说。
“那，那你可以飞过去见你妈妈啊，你们家那么有钱，你在加拿大再买套房子挨着阿姨住呗！”西西脱口而出，她完全不觉得这想法有任何问题。
安娜无奈摇了摇头：“我爸妈在离婚时闹得很凶，爸爸全家对妈妈意见很大，不希望我再见到她。我和妈妈还有联系，但也只能偷偷的，不敢告诉爸爸。还有，妈妈早就再婚了，我住得太近不方便。”
“啊？”西西睁大了眼睛，第一次感到这世界如此荒唐。
“我爸爸也有女朋友，那阿姨对我很好，但也只是那种客气的好，我们之间很少说话的。我知道你们背地里说我高冷，可是我在家里已经习惯了沉默，在学校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安娜将头转到一旁，羡慕地看向西西，“上周五下午，外面突然下了雨，我看到叔叔阿姨亲自来给你送伞，有说有笑地接你一起回家。西西，那一刻我可真羡慕你。”
“真的吗？可是当时，我反而觉得你被保镖接到了豪车里很酷呢！”
一片树叶吹落到西西头上，安娜倾过身子，轻轻将它摘掉，两个女孩看着那片树叶，又望望彼此，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
6.
和安娜告别后回到家，西西看到母亲正在打扫卫生，她放下书包，像往常一样走过去帮忙，忽然间，她的目光被地上一张薄薄的发票单所吸引。
“大洋商场爱丽丝专卖店…….”
她吃了一惊，拿着那张单据看了一分钟，然后突然叫出声来：“妈，那件爱丽丝是正品啊？”
母亲正站在小板凳上，用鸡毛掸子抽着空调上的灰，她转过身去看了女儿一眼，又继续抬头干活儿：“你这孩子怎么回事？衣服当然是真的，那可是我和你爸特地跑到专柜去买的。店员说，这款衣服上的娃娃眼睛一共有两种样子，一种是全开的，一种是半开的。我和你爸还为买哪一款争论了半天，最后，我赢了……”
西西捏着那张发票，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本文编辑：咕咕谷雨川
专题主编：城外的阳光su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