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的故事 | 阿婆,我要一根油条

文/臭馨馨

图片/来源于网络

本文约2400字 阅读需5分钟


1

“阿婆,我要一根油条!”

这句话,从第一次怯生生的从我口里蹦出,到后来的熟悉老练,用了大约两三年的时间。

我们家的弄堂口,有一个卖油条的阿婆。油条摊儿的“营业时间”是每天早晨六点到八点半左右。

五六岁的年纪,我常常揣着爷爷给的两毛钱,去弄堂口买阿婆的油条。

阿婆有个小孙子,比我小两三岁,他们经营着这个油条摊儿(小孙子负责搬个小板凳在旁边玩儿)——一个擀面的板子,支起的一口油锅子,油锅上有一个沥网,边上的小板凳上放一个收钱的铝合金小罐,这就是阿婆的油条摊儿。

小时候的我特别喜欢看阿婆做油条,两根面,在她手里一搓,一揉,一拧,就粘在了一起,轻轻放入油锅,看它们翻滚、膨胀,两根还是牢牢的在一起,从乳白变成金黄,从纤细变得饱满。

阿婆用长长的筷子将它们从油锅里捻起,整齐的摆在沥网上。

每次阿婆看到我们这些来买油条的小孩儿,嘴里总是念念有词:“伢子,油条刚捞起来的,烫!凉一下再给你装。”

这个时候我们就会站的不远不近,继续看着阿婆炸油条。待到油条不那么烫了,阿婆会用油纸帮我们把油条包好,再放进塑料袋里。我们就拎着油条(确切的说是拎着幸福的滋味),一荡一晃的跑回家去。

2

两毛钱的油条,蘸着酱油或者糖汁,咬下去,酥脆喷香。我喜欢研究油条里面不规则的空洞,想着下一次好从哪儿下口。我们家的早餐桌上,粥、豆浆、牛奶都是油条的最佳搭档。

刚学会买油条的两三年里,我常揣着两张一毛钱的纸币去买阿婆的油条。没过多久,市面上开始流通硬币,我又会拿着两个一毛钱的硬币去买阿婆的油条。五岁到十岁那五年,钱的样子如何改变,阿婆的油条价格始终没变,收银小罐也没变。

听着硬币叮咚落进小罐子里,再换回一根喷香的油条,这大概就是童年早餐最大的满足。

弄堂里的小伢子(阿婆都这么叫我们),一茬茬的长起来了。我们那个弄堂里的伢子,最先学会的一定不是打酱油,而是买阿婆的油条。三五个伢子围在阿婆的油条摊儿前,有的已经迫不及待的抱着吃上了,有的还在翘首等待,油条摊儿的生活气息成了每个早晨弄堂口的标志。

3

大人的世界里,卖油条的阿婆不叫阿婆。他们叫她“炸油条的”。

在婶婶、奶奶、姨奶奶的家长里短里,我逐渐拼凑出了卖油条阿婆的故事——

弄堂最早并不是弄堂,而是我们家族的院子,只是后来慢慢把弄堂外围的一些小屋子租给了别人。在弄堂里,做丝线的以卖丝线的为生。炸油条的以卖油条为生。剃头的以剃头的为生……这些弄堂里的生意人,在家人的眼里都是不入流的。他们的居住区相当于弄堂里的”贫民窟“——一个阴暗潮湿的巷子,终年不见阳光。每个月月末,他们都要向我的曾祖父缴纳8块钱房租。

“炸油条的”大约是二十年前搬到我们弄堂的。打从一搬到我们弄堂起,“炸油条的”就开始了她的油条生意。当时的油条3分钱一根。这十年间,什么都涨价了,房租涨了,剃头涨了,柴米油盐涨了,油条也从原来的3分钱涨到了两毛。

“炸油条的”有一个儿子,刚搬来的时候大概十一二岁。据婶婶、奶奶、姨奶奶们说那是个特别皮的孩子,和我们家的小叔叔玩儿的还不错。因为小叔叔也是个不学无术的主儿。

“炸油条的”家的孩子不争气,二十一二岁的那年,他竟然偷了我小叔叔的钱,而且数额不小,当年的十几块钱,对于炸油条的人家来说,简直就是一笔巨款。

“炸油条的”跑到我的曾祖父面前又赔礼又赔钱。还当着曾祖父的面扇了自己和儿子几十个大嘴巴子。可是曾祖父并没有放过她儿子。因为偷窃,“炸油条的”儿子吃了四五年牢饭。

从牢里出来之后,我们弄堂里也没有人再见过她儿子。据说是跑到外地务工去了。也是,这个地方的名声臭了,自然就混不下去了。又过了没几年,他托人从外地送回来一个小孙子。

弄堂里所有人对这段往事都讳莫如深。

“炸油条的”算是个本分的人,我的家人也没必要再揪着过去那些陈年旧事不放。

4

我算是弄堂里吃着阿婆的油条长大的一代。

知道了阿婆的故事后,每次去买油条,看着她日渐佝偻的背,总觉得她的背上背了太多生活的不易。

阿婆很疼我。读高中那会儿,有时我会抓起阿婆摊儿上的油条,丢下两个硬币就跑去上学,这时候阿婆总会叫住我,把给她孙子热好的一包奶塞在我的塑料袋里。

我不知道她对我的疼爱,是出于这十来年的邻里情谊,还是出于对我们家的愧疚。

读大学要远行的前一天,我照例去买阿婆的油条。

阿婆看着我,眯着眼睛笑说:“要走啦,以后就吃不到阿婆的油条了。在外面一个人多注意。”说完把两根油条用油纸包好,放进塑料袋,递到我手中,“今天阿婆请你吃油条。”

我看到她看向我的目光里,有点点泪光……

5

大学毕业后,我回到故乡。

弄堂里,阿婆的油条摊子已经不在了。据邻居们说,一年多前阿婆因病去世。她的小孙子给她办了后事。

以后再也吃不到阿婆的油条了。离家那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吃阿婆的油条……

6

很多年后,我和小叔叔在另一座城市偶遇,闲聊谈起弄堂口卖油条的阿婆,还有那个我素未谋面的“炸油条的”儿子。

他说,那一年,阿婆的儿子的确偷了他的钱,十三块八毛,他到现在都清楚的记得。

那个钱其实最早是小叔叔从阿婆家里偷来的。因为他们俩玩儿的好,所以阿婆家的东西放在哪儿,他都知道。他们家的钱是固定放在五斗橱里的一个铁皮盒子里。

那一阵子,小叔叔在学校里和一帮朋友打赌,输了不少钱,可又不敢问曾祖父要,就趁着阿婆和她儿子不注意,偷了他们家的钱。只是这钱还没有花出去,就又被阿婆家的儿子给”偷“回去了。小叔叔又羞又怒,就向曾祖父告了一状。

我很震惊:为什么阿婆的儿子不向曾祖父揭发你?

小叔叔说,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因为他知道即便他说出来,曾祖父也不会相信吧。你知道的,在曾祖父眼里,贫民窟能出什么好东西?……说出来,也不过是多了一番撕扯,改变不了什么。

对于小叔叔来说,阿婆家的儿子曾是他少年时最好的伙伴。可是因为那件事,他再也没见过他的伙伴……而且这一生,他们恐怕都不会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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