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周末,正在上二年级的女儿要写一篇关于自己家乡的作文,这可把她愁坏了,她拿着卷子可怜巴巴地跟我撒娇:“妈妈,我不会写呀!”我说:“你们不是刚写济南的夜景了吗?按那个写就行。”孩子一看我不打算帮忙,马上变了脸拖着哭腔我闹道:“可是我真的不会写呀!你的家乡在龙州,可是我不知道我的家乡在哪啊!我没有家乡呀!”孩子的眼泪像水龙头的自来水,说淌就淌。
这真让人哭笑不得,我无奈地扶额道:“孩子,你的家乡就是济南呀!你出生在济南,生活在济南,你的家乡不是济南是哪呢?”
“噢……”孩子立刻停止了哭闹,眼角还挂着眼泪,好像还有些羞赧,大概恍然大悟之后觉得自己就跟傻子似的吧。
这件事过去之后不久的一个晚上,孩子和姥姥熄灯睡觉了,天气很热卧室的门没有关上,我在客厅听见母亲用很低的声音给孩子讲故事,她说:“在姥姥的家乡龙州呀,有一种叫做鸡鬼的东西……”母亲的声音低柔,让我也想起了遥远的黑夜里,我的姥姥也曾讲过“龙州鸡鬼”的故事,也想起了遥远的故乡,然后才突然意识到,原来母亲总是用思念的语气说起家乡,告诉孩子我们的家乡很远很远,久而久之在孩子形成了这样的认知:只有遥远的彼处才能称之为家乡,而我们每日生活的空间是称不上什么家乡的。
那些称之为“家乡”、“故乡”的,必是渐行渐远的彼处。
我想起我的家乡,小时候写作文的时候总是用这样的开头:“我的家乡龙州坐落在祖国南方的边陲,她有一条母亲河叫丽江,曾经丽江水路繁忙,龙州被人们称为'小香港'。”然后余下的八百字,我会用尽毕生所学语言,尽力去描述那条既不宽阔也不美丽的丽江,简而言之,家乡之于我,长时间以来是一个贫乏的存在。因为资源的贫乏、文化的贫乏,从小父亲就尊尊教导:你一定要好好学习,一定要考到省外去。
我说我不要去省外,我要去北京,我要去天安门。
每当这时,父亲脸上总会露出笑容。
小时候我以为,龙州到北京的距离,应该就像板刹村到金龙乡的距离一样吧。龙州县金龙乡板刹村是父亲的老家,如果站在县城的高处远眺,目极之处是远山水墨般淡淡的轮廓,群山似乎围成一个大大的圈,如果县城就在这个大圈的中央,那么板刹村就在西南方的某座远山的山脚下。这是一种错觉,实际上我至今不知道从县城出发到板刹村,到底该走哪个方向。我只知道那需要一个小时的路程到达金龙乡,然后再从金龙乡换乘五菱小面包车,在坑坑洼洼的盘山公路上颠簸三个小时之后才能到达目的地。
在我的记忆中,从金龙乡到板刹村的路途是噩梦般的存在。那是将天堑硬凿出的通途,山路有的窄有的宽,路的下方就是悬崖,每当两车交互的时候,我总是担心车子翻身掉进万丈深渊,所以从不敢东张西望,两眼紧紧地盯着路前方。绵延的山路从眼前延伸开去像一条窄细的白玉带,从山脚盘绕到半山腰,再从半山腰环绕而下,翻过一座山之后还有另一座山,似乎永无止尽。
我不喜欢和父亲回板刹村。于是父亲对我说:知道吗?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一个人去乡里上学,那时候还没有公路,我只能揣着干粮凌晨四点从村里出发,披星戴月摸黑翻山去上学。
类似这样的谈话最后总会变成忆苦思甜总结会,最后的结论是我应该珍惜现在的条件,更加努力学习。因为父亲的前半生坚信知识改变命运,他这么相信着,也这么践行着。
我曾设想,那个星夜启程的夜晚,当他攀过山头,会不会有那么一刻,驻足回首那个山坳里的小村庄。又或者,身后黑暗像巨兽紧紧追赶着,他一刻也不能停下脚下的步伐。
我们想象人生是一条线,以生命开始的地方为起点,以生命终止的地方为重点,两点之间最好是一条倾斜上升的直线,如果不是,那么先曲折后上扬的波浪线也还不错,最不能接受的是一开始就掉头向下,将一把好牌打得稀烂。不管怎样,只要开始出发,我们都从未设想过有朝一日再回到起点,那么人生就成了一个圆,一辈子所努力的意义仿佛就成了虚无。
当父亲迈出家门的第一步时,故乡就被抛弃在身后,他的人生从板刹村出发,不管终点在哪里,故乡总归是渐行渐远的了。
2003年4月,距离高考仅剩余两个月的,我夜不能寐,第一次高考所有填报的省外大学均无音讯,第二次高考迫近,我终于有些紧张了。父亲生平第一次对我说:尽力就好,因为即便尽力了,也不见得有好结果。那时他刚从医院回来,我以为是胃出血让他看起来精神颓靡。2003年5月,两位叔叔赶到父亲病床前,握着他的双手,劝他回家。
那栋老旧破陋、人畜混居的砖木吊脚楼绝不是利于病人养病的居所,可是父亲却同意了。最后一次见到父亲,他静静地躺在由几块木板潦草搭就的床上,双眼望着被厨灰熏得发黑的蚊帐顶,过了许久似乎想起什么,嘴唇嗡动,母亲探下身去问他要干什么,父亲说:“我想吃雪糕”。他侧过头时看到我,双眼如同在泉水里泡过的夜光珠,透着奇异的清明。
一个星期之后,父亲走了。青山的脚下,祖父母坟墓之旁,算命先生说那是村口的风水宝地——他被葬在那儿,遥望着云蒸霞蔚青山隐隐,一条白玉带缠绕其上,通往遥远的彼处。而他,永远地成为了故乡的尘和土、星和月。
2003年的8月,我被省外大学录取,购买了一张北上的单程火车票,在烈日炎炎的八月和天南地北的人们像沙丁鱼一样挤上绿皮火车。我的孩子这辈子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体验绿皮火车的旅行了,那行李架上塞满了各式各样的旅行箱或蛇皮袋,过道里甚至厕所里都站满了人,汗味、机油味、方便面味甚至厕所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有一种不可描述的诡异之味,只有趴在窗边,空气才稍微舒缓些。当列车行驶的时候,风迎面吹来,夹杂着他乡的尘土,把我吹得灰头土脸,我眯着眼睛眺望窗外,铁锈的车轨仿佛一条没有尽头的线,从脚下延伸开去,直达遥远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