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又是起灵的同时,一片哭声响起。
十年前,那一刻的场景瞬间回到眼前,脑海中满满的都是关于奶奶的回忆与思念,已然模糊的面孔依稀变得清晰了…
上个月全家人去了一趟灵石静升,奶奶老家,大人们带着一群晚辈参观他们出生的地方,一个保存完好无损的窑洞,里面挂着爷爷奶奶的遗像以及他们小时候的相片,那时候家里穷,孩子又多,村长把牌楼下边的小土房给了奶奶,于是一间只有一个土炕的窑洞成了孩子们的天堂,兄妹六个全都挤在里面睡觉,谁也不愿回去和爷爷奶奶睡。屋外是一口水井,盖的像个小祠堂,里面供奉着土地爷,现在已经被封了。那时候只有大爷和我爸能干活,兄弟俩一个带着五叔一个背着姑姑,去割草或是捡煤块。大人们走过曾经玩耍的地方,眼里总有说不出的光芒,也许他们也在怀念,也在祭奠,怀念那个属于他们的时代,祭奠那些逝去的美好和纯真。
奶奶是个要强的村姑,从小脾气大,看不惯的就会说会骂,常常看不上她同母异父的哥哥做活,总是嫌人家墨迹小气,但对自己的弟弟却是袒护和关心,直到去世的那一刻也依旧是不放心。
对,她喜欢穿那种薄薄的的确良衬衣。
爷爷参加工作比较早,从小和哥哥住在平遥石城的一个大院里,那个院子我们小时候去过一次,很有意思,就像地道战里演的那种窑洞,处处暗藏着机关,比如锅台下,比如水翁旁边,那时候一旦听到日本鬼子进村了,兄弟俩就会挪开水瓮,从后面简陋的小门洞里爬出去,后院翻开一片篱笆,是一个硕大的河滩,一路延石子跑下去在小瀑布旁边是一个山洞,当时用来做防空洞,现在用来避暑。想想那时候的溪水,应该还是很清澈的,可以用竹板洗衣服的。
俩人的结合,多亏了奶奶的二姐,当时爷爷已经是南关矿的一名工人了,工人阶级嘛,先锋队!谁不愿意,更何况他老人家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在奶奶生了她的第二个闺女和第五个儿子之后,因为工作关系,举家搬到了高阳矿,靠粮票和肉号吃饭,那时候我爸大概十七八岁的样子,不爱学习,早早地参加了工作。家里三叔和四叔学习好,也写的一手好字,大爷爱学习,参加了工作还跟人学英语,就属姑姑和五叔最调皮,姑姑不爱学习但很聪明,那时候他们都怕爷爷,只要听到楼下一声咳嗽,全家成员顿时静悄悄,该干活的干活,该写作业的写作业,吵闹的不吵了,打架的也不打了,然后爷爷拿钥匙开门,就在那一刹那,方桌上前一刻打盹的姑姑瞬间拿起课本就开始背课文,这一招让她旁边的我五叔简直惊讶到尿!爷爷进门后看到全家一片祥和,于是坐到旁边吸烟去了。但有一次,五叔终于憋不住了,在姑姑又一次假装努力背课文的一刹那,没忍住哈哈笑的简直收不住,爷爷怒了,一抡胳膊把五叔打的转了个圈,五叔当然委屈喽!但没揭穿,只有姑姑幸灾乐祸以及旁边的四个哥哥看透却不说任你俩胡闹的表情,其实爷爷怎会不知道,他的孩子他比谁都清楚。
大爷和老爸都谈恋爱了,因为没有约会的地方,两对儿情侣就在奶奶家的大土炕上坐着说悄悄话,其他弟弟妹妹们就在门口扒着看。偶尔他们也会各自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去山上打核桃、摘几颗酸枣吃。每当老爸给我讲他们兄妹几个的恋爱史,我脑子里就会浮现出《山楂树之恋》的场景,那个属于他们的年代,属于他们的相处模式,属于他们的干净的自由的社会主义初期的高阳煤矿…
2
那时候爷爷爱做和和饭,他说那是平遥的特色,可是奶奶却不爱吃,还总唠叨爷爷,嫌他做的不好吃!
我是在老妈经历了难产,克服了病痛的折磨,被医生小心翼翼地端出来的,虽然我妈当时很虚弱,可我还是很彪悍地长到了九斤半!从此奠定了我坚实的体重基础以及十分健康的体魄。我家女孩儿少,大姑在一岁的时候得白血病死了,所以我只有一个姑姑,一个可爱淘气不怎么漂亮的俏皮姑姑,她是家里的千金,而我就是奶奶嘴里的“盖高阳”,因为那时候小孩儿只有我和我哥,所以特别吃香,叔叔们常给买好吃的,带出去玩儿或是见女朋友,想想真是幸福的不像话!
家里的爷们儿都爱喝酒,尤其是爷爷,他常常盘腿坐在炕上,小桌子上放一瓶二锅头,一碟白杏仁,他拿筷子蘸点酒喂我,问我好喝不?我说不好喝,他夹一小片杏仁喂我,问我好吃不?我说不好吃。于是奶奶过来抱走我,骂爷爷:讨厌的家伙!把我孩儿灌醉咋办?爷爷不作声,只是得意地看奶奶一眼,哼着小曲儿自顾欣赏。爷爷喜欢做生意,但奶奶不给他钱,所以他就凭自己精湛的口才给矿上拉了几个大单,奶奶高兴了,但嘴里依旧是骂爷爷:你个不省心的家伙!
我四岁那年有一天下午,爷爷突然来我家看我,说是想我了,抱了抱我,掐了掐我的脸蛋儿,背着手走到门口对我妈说:你们好好过啊!照顾好我晶晶!
然后,他就走了。他是真的走了,与我们天地两隔。
3
那是所有高阳矿人永远的记忆,九零年十月十三日早七点二十六分,一辆开往介休的班车,行驶到白壁关铁路的时候与火车相撞,死亡19人,重伤5人,轻伤13人。司机无恙,因无证驾驶造成特大交通事故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现在已刑满释放,活得挺好。那死亡的19个人里,就有我爷爷。据大人们说,那天早上七点到八点多突然天气骤变,一股阴风刮的人们心里发毛,奶奶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就派五叔去白壁关火车站看看,结果五叔看到的景象是:横七竖八一片尸体,看到一楼卖醋的老孟尸首分离,还有其他尸体或被冲撞或被挤压变形的身体器官…他疯了一样开始找爷爷的身影,然后看到了爷爷被挤压变形的右脸,这是他一辈子都不愿去回忆的往事,被我硬生生地揪了起来。那天同时去世的还有一个朋友的妈妈,一个叔叔的爸爸还有我妈的后妈…
高阳矿的河滩里搭起一个个灵棚,整个矿区都充斥着悲愤与惋惜,爸爸三天不见踪影,据他说,他是提着菜刀去找那个司机了。如果不是那起车祸,爷爷现在应该是八十有一了,又想起他为了一大家子人有口饭吃奔波的身影,又想起他穿着一身蓝布中山装笑起来喂我喝酒的样子,一颗大金牙闪闪发光…
奶奶没有哭没有闹,而是平静地给爷爷办完了丧事,整理好爷爷的遗物放入了她的百宝箱,然后绝口不提有关车祸的任何消息,全家人对此事都缄默不语。
从那以后,奶奶开始学着做和和饭,并且一做一大锅,每次吃完都会问儿女:味道有没有老头子做的香。
后来,奶奶跟我说,那些天她每天都会梦到爷爷,梦到爷爷晚上回来看到熟睡中的她,都会照旧揪一揪她的鼻子…
之后的几年,奶奶安排三叔、四叔、五叔娶了媳妇,安排姑姑嫁了人。自己每天早上锻炼完身体后买菜,中午晚上做一大桌子饭菜,等儿女们回来吃。
我是跟着奶奶长大的,她对我的偏心让大人们从不满意到欣然接受,直到认为是理所当然,谁让我是她的“盖高阳”呢!除了我,还有姑姑的女儿——她的“盖二楼”,唯一的一个外孙女,那时候姑姑睡床的最里面,我睡姑姑和奶奶中间,妹妹睡床边由两个小沙发对起来的窝窝里,真是幸福到不像话!其实其他孩子们奶奶也亲,只是不像我和妹妹从小非她莫属地带大。
那时候我贪玩,每天变着花样地玩儿。我和楼里的小伙伴开药店,奶奶就会给我做个小秤砣;我要开书店,奶奶就给我准备旧书;我要当老师,奶奶就坐在她的躺椅上给我当学生;我要开晚会,奶奶就给我提供场地,还叫一群老奶奶欣赏我们自创的舞蹈…奶奶给我做过好多好看的花衣裳,就算是一件普通的半袖,也会缝一朵小花在上面。她喜欢我穿旗袍,于是做了好几件长款旗袍,直到我胖的穿不上。我喜欢吃肉包子、石窝窝和她搓的糊糊,于是她三天两头变着花样地给我做。有一次,四妈看到我说,我的腿快变成柱子了,奶奶听了只是呵呵地笑,拍拍我的屁股,脸蛋上亲一口。
上小学后,我还是常常往奶奶家跑,根本停不下来,而且一来就不想回家,为了保护我,不让我被接走,奶奶动用了她的人脉,只要在四楼头起出现我爸的身影,她的眼线就会喊:梅香,你家二小来接晶晶啦!于是我奶奶就对我说:快上楼!直到我爸被一群奶奶劝的头皮发麻悻悻地走了,我才放心地下楼继续嗨皮!可是老妈不甘心,她买一堆好吃的来引诱我,结果被奶奶一句:好吃的放下,你们忙去吧!给呛走了,于是两口子无奈,决定给我写信,我妈说她想我了,给我买了一堆苦咖啡和点心,还夸我是个懂事的孩子,请我早日回家等等等等,然后为了我能考个好学校找份好工作嫁个好人家,我奶奶亲自把我送回了家。
97年老爸带我去太原玩儿了一圈,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柳巷红宝绿宝蓝宝里的扶梯,我不厌其烦地坐了一遍又一遍,上来下去上来下去,直到我爸没耐心。迎泽大街上供销大厦那个大转门,我跟着进去愣是转不出来,还有夜市上的冰点,百吃不厌…当然,我爸带我去了KFC,圣代和薯条当时是我的最爱,每天吃不说,回来还要求奶奶炸给我吃,我在旁边做技术指导,她在油锅边叨叨外国人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从小到大的书皮都是奶奶给包的,那时候孩子多,一到开学就是奶奶最忙的时候,总得包个四五六七天才包的完,所以她老人家一边听山西梆子一边给我讲故事、拉家常。
4
01年,我转学到孝义上初二,住校。每个周末回奶奶家,一次,奶奶煮了茶叶蛋,我一进门就吃了四个,奶奶心疼坏了,觉得我肯定在学校吃不好,于是每个周末都给我大补,奠定了我彪悍的体重基础不说,更加让我坚定了一个信念:我就是个小胖子,我胖所以我快乐!
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喜欢吃奶奶炸的馍馍片,每个周一早上去学校,奶奶都拿方便面袋儿给我装满满一袋馍馍片,够我吃两天,那些袋子我一直舍不得扔,初三毕业收拾东西回去的时候奶奶看见还问我怎么吃了这么多方便面,连袋子也不扔!我看着她帮我攒点东西,一句话也没说。
奶奶平时身体好,睡的晚起的早,向来小病小痛不肯吃药,直到有一次,把她自己也吓坏了,大概是我初三的时候,端午节吃粽子,奶奶牙不好,没咬到枣核给咽了,那个不起眼的枣核横着卡到了奶奶喉咙里,送去汾阳医院,做了喉镜,奶奶眼睁睁地看着医生把钳子插进了喉咙…仍旧是没哭没闹,一句“可是舒服了”宽慰了大人们的心。之后奶奶跟我说,当时那个钳子可把她吓坏了,看着拿出来的枣核心还跟着颤。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奶奶的茶水里总要放几勺白糖,每次回去都要我给她买几串羊肉串,吃甜的越来越多,而且总是想吃肉!
对,没错,这是糖尿病的前兆。
开始奶奶总觉得右腿不得劲儿,总不听使唤,觉得是有小鬼拖住了她,为此还专门请隔壁的爷爷看了看,那个爷爷画了符,点着火拿着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口中念念有词,最后放在水杯里看着奶奶喝掉,说:没事了。那个岁数的老人们想法就是奇怪,身上不舒服不去医院,先找灵媒,喝道符就自认为没事了,而我,只是悄悄地坐在旁边不敢吭气。
后来,一夜之间,奶奶不会说话了,大脑压迫语言神经,右边身体半身不遂,糖尿病高血压脑血栓…那时我上高三,去汾阳医院陪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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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失利,我坐在转椅上不停地转,直到把自己转晕,然后决定去平遥补习,睁眼一看,奶奶倚在门上看我,她不能说话,但头脑很清晰,视力也特别好,我告诉她,我要去补习,她竖起大拇指,对我说:喔!这是她当时唯一能发出的音节。
生病以后,奶奶就喜欢坐在阳台,看着来来往往高阳矿人的面孔,时而摇头时而叹气时而微笑,她喜欢看着我们回来先在窗口大声喊她,喜欢五叔的孩子问她要零花钱,喜欢叔叔们路过塞给她的好烟,喜欢婶婶们做了好吃的问她:有没有她做的好吃…
别人打电话,她总是以“喔”回应,需要回答一个字是“喔”,需要回答一句话,就不停地“喔”,只有我打电话,她会笑,不停地笑,大人们都好奇,她究竟在笑什么,只有我知道,我跟她说:等我考上大学带她出去玩,给她买好吃的,买漂亮的的确良衬衣!
可是,终究没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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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灵了,哭声叫声一片,奶奶已经离开我十年了,午夜梦回,还依稀能够看到她穿着漂亮的的确良衬衣站在二楼头起看我从学校回来奔向她;还能够听到她用浓重的南关口音对我说:我儿,多吃点,别凉着,别累着…
这世间,再热热不过相恋,再冷冷不过人心,再美也美不过想象,再远也远不过生死…
愿,生者释然,逝者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