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最近做一个不变的梦。我坐在一栋不知名建筑的背光面,身边跟着看不清面容的人——我们大概是相熟的,直觉这样告诉我。她从不讲话,于是梦境少见地成了默剧,主演是我和神交两夜的幻想,时间从不流动,因为我还未见过建筑的阴影发生半点移动,好荒谬。企图逃出灰暗的包围,我用力撑起上半身,跳下台阶,霎时被冰冷的刺痛吞没。第一次,我因小腿抽筋从梦中惊醒,脚掌和腿部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一突一突地跳动、拧结,疼痛和酸软一齐来袭,像冰锥敲进下肢,死去活来再给半针管药,冷汗湿透,床铺是厚实的冰层,透明的血液顺着梦与现实的裂缝下渗,冻结成灌满空气的网,将我紧紧拥抱。一次,两次,三次……越狱失败,我长久地困囿于挣扎时纠缠的细茧,稀薄的空气逐渐变得胶黏,体液不知不觉被压榨完毕,干尸底下倒立生长一座晶莹剔透的树冠,原来我是被妄想寄生的一条虫蛹。


用马赛克涂鸦抹除五官的女人依然活在我的梦中,无一日缺席地,和我坐在无法触地的台阶上。

“这里好孤单啊。”回音荡出去很远,沙哑成被砂石磨过的微风,窸窸窣窣,于野草灌木中淹没,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这里好孤单,眺望海湾内傍山建造的层叠的房屋,每家每户都布置有一面巨大的窗户,映照着我与这座建筑背后巨大的夕阳,油画似的,饱和度高到令我艳羡,玻璃的反光隔着百米灼伤双眼,低头依然置身毫无生机的孤岛,灰暗的轮廓更加锋利、清晰。

哦,我知道了。不知道第几次似是而非的顿悟,我对着女人说:原来只有我们是黑白的啊……那也很好,就像现实(但愿我还辨得清真实)世界需要一部分脱离光照的鼠妇式人类——比电线杆的影子更无存在感,生在长满苔藓的阴沟边缘,四肢都黏合在油腻昏暗的居所,等到死了踢进看不见的角落,不被“大多数”记得,终其一生,上得台面多半是由于满足了上层人恶毒的对比,鲜血淋漓地活那么几秒。梦与现实是相反的,相反的,所以彩色的生物早已绝种了!但黑白的驻地还是这样渺小,渺小到只有我和从不讲话的你。

我慢吞吞地、貌似很冷静地讲述着毫无逻辑的废话,这张嘴突然冷酷无情起来,而思绪分裂成两个,一边怀恨在心地咒骂,一边原谅,是一只将近腐烂的鼠妇在吹灰堆积的噩梦里神经质地尖叫,对旁个世界无力地发起自戕式袭击。

黑色的伞在我絮絮叨叨时撑开了,彩虹糖色单体风暴笼罩着我与我唯一的财产,落不下的太阳已看不见了。走吧,我说,我们走吧,不要坐在外面了。女人幽灵般尾随我走进阴冷的房子,不知道第十几次尝试点燃没有柴火的壁炉。暴风雨片刻后降临,我刻意靠近破掉的窗户,几扇碎成蛛网的玻璃把翻滚的海面切割成揉皱的糖纸,满溢的炫彩被海水推到不远的边沿,空气潮湿,全世界刚落过一场劣质色素勾兑的降雨。这座老旧的砖木建筑仍然干枯,没有溅到半点富集光彩的水滴。好安全,安全得窒息。

在雨水滴滴答答落不到地面的间隙里想起哈尔的移动城堡,比热气球有趣,起落都由自己控制。但我没有魔力,移动城堡只好锚定在这里,想要离开,未寻到拖在浮岛底下沉重的铁砣。我问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为什么我黑白割裂得像Dior早年的秀场设计,为什么我找不到别人也没有人来看望我。当然,没有回应。愈来愈频繁的,我不知道在对着谁说话,女人像一个路人甲乙丙丁式的NPC,没有对话选项,不会突然闪出任务卷轴,我已经不期待某天她突然撕开嘴上看不见的胶带陪我说上几句无关紧要的废话——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答题框中写得再满也拿不到合理的得分,不愿做批卷人。这好像也是我的习惯之一,一退再退。一逃再逃,做不到“1”就只给自己“0”的选择。她像一尊年久失修的石膏像,陈放在此处……也在我噩梦苏醒的床边,沉默着凝望窗帘拉开的缝隙,路灯光在她的眼底闪烁,很罗马风格的裙摆灰色的褶皱堆在被罩上,1.8*2是沉睡的火山岛,耸立的她像港口尖顶的灯塔,朦朦松松中我去抓握她的手,只攥紧一团柔软的夏凉被。

难道精神病在幻觉中也能加剧吗?我决定压缩睡眠的时间。结局是日渐恶劣、无法自控的精神状态和加剂量的药物治疗。我已经一个多月不喝酒,有四成的工作原因,失去酒精可给予的短暂庇护,浑浑噩噩度日的期盼也落空;不敢和太熟悉的人求救,和他们讲话太习惯于美化,被弹簧刀扎成筛子还能调侃几句下辈子再就业专注过滤人渣,但痛苦依然住在肚子里,张牙舞爪;最终抱持着离群的固执,找到大众款式的树洞,被陌生人嘴里一句又一句“我懂你”“很奇怪吗”踩到尾巴,恶心得想吐,其实我并不能详尽这股怪异的反胃,大抵是“你否定了我否定的‘我’”,而我们相识的时间甚至不到二十四小时。这时候想起朋友说过,难以接受快餐化,我会失去很多朴实无华的快乐,确实没说错。


周六醒得过早,在互联网医院给医生留言记录睡眠时间,点了二方的外卖,一杯拿铁和四分之一黑森林蛋糕(要给妈妈留一块),看着堪比一份浓缩价格的配送费心碎,再度思考是否要购入一台咖啡机自给自足,前个月订下的咖啡豆如今缄默地待在密封罐里,妾室般委曲求全,摆在油烟机上方的透明角柜,成为一件价值随着时间消减的装饰品,我没心情定期查看它是否长了“恙虫”,或许下次启封,从罐子里飞出一大堆蛾子会啃烂我的眼眶——那又怎么样。思想在角斗,付费的快感记忆占了上风,点开知乎和购物软件,比较着选择心仪款,搜索“咖啡机”时一整页花花绿绿的广告刺得脑仁疼,咖啡机,咖啡机,咖啡机……跳脱地想起零。零是会被情绪追杀的人,约莫隔上一两周就被看不见的小人拎着角钢殴打至鼻青脸肿,蹲在我的屏幕里大哭、灌酒、抽不过肺的烟。出于难言的直觉,我似乎是信任她的,似乎是的。理所当然的,几行没头没尾的句子从我的键盘上投递出去,丢进零的信箱,她看不看、回不回,并不那么重要。我是无法给别人带来情绪价值的人,所以从不奢求他人施舍或柔软或尖锐的回应。

睡眠严重不足,沉重的脉搏一震一震,压在喉咙底下滚动,把手掌摁在左胸,感受着那块地方规律的搏动,想化身《画皮》的小唯,五指探进皮肤,掘出血淋淋的心脏观赏,然后以尖利的指甲戳烂捏碎,把住在里面的我处决抹杀。我歪过头,被窗帘的织金晃到眼球酸胀,放下手机的前一秒,零突然复活,要踹走我默剧中的第二角色。为什么要陪我呢?泪水从眼角滚下来,顺着鼻翼的轮廓和法令纹的沟壑下滑,我的脸被新爆发的熔岩灼烧得四分五裂。手指颤抖着敲打键盘,像一枚枚钉子歪歪扭扭地砸进木桩;然后放一把浇过煤油的火,一次性删除。我又一次裂变成一条双头的巨蛇,鼻吻抬起,嘶嘶吞吐着沾满病菌的信子,贪婪地想要绞死目所能及的温血动物;另一面维持着微薄将碎的善良,收起中空的毒牙,温顺地低下布满鳞片的头颅任由触碰抚摸,对孤独的梦魇避而不谈。为什么要陪我呢,零?你不知道这里比极点更加寂寞,风的悲号被无限倍数稀释,只能靠山林的轻微晃动加以判断;没有暴雪的包围,但一切都是要结霜般冰凉,敲击一只瓷杯,我的指尖即刻发脆。我被钉死在无法漂浮的岛屿,忍受着消失的四季和日复一日的落幕时刻,维持着标本似的“活着”,活在为我设计的造景中,近乎博物馆的藏品展览。零,你不要走进我的噩梦里,你不知道瑰丽、壮阔的构图都是妄想,我能带给你的仅仅是不足二十一克、空空荡荡的悲伤而已。

呓语般的重复,脑细胞又狂热地焚烧起来,反抗我的自卫和对他人的单方面保护。零在我脑中贮存的影像不停播放、倒带,提取出不同的角度,和陌生女人一点点缝合起来——我知道是我在主导漫长的融合,我在背叛一部分的自己,为第三者“零”的入侵打开刻意忽视的门路,对违心的恶行挥下放行的旗帜——不得恩宠的女人就此死去,而她成为下一个。


昏沉的一昼夜,睡眠变得破碎又轻薄,我在梦与现实交界的公海溺水,清醒的窒息反复绞在嘴中、咽上,偏头痛加剧,生出自虐的快感。坐在建筑门外的木板上颤抖,我机械地扭头,注视着溶解的灰白在她的面庞上流动,五官浮出模糊的轮廓,雕刻或建模实在不是我擅长的领域。“零,零,零。”哄骗小孩的拙劣拟声词从我的嘴唇间向外跳跃,和招呼小猫小狗雷同。下意识地认为需要烟雾弹、燃烧瓶类足够显眼的标记,招引随时可能走近的,活着的零。不要迷路,不要被绚丽的蜃景迷惑,不要提着裙子步入我向外拓宽的窄门后忘记了它的主人……算了,算了!不许找到我,也不许靠近。蜗居在光热都稀缺的梦境,冗长的等待比早前无目的的观望更折磨人,期盼搅拌着偏激的反对,丑陋的欣喜令我忘记了纯粹的黑白本身就是独特的异类,不消多做修饰的。我已辨别不出我掩埋在最底层的肇因——它最初仅仅是被随意封发的一枚信件。

日复一日的,我被一句意为陪伴我的咒语捆缚,七点二十松脱,十二点四十收紧,十四点摘除,零点重新循环。夜里想死,被镇静扣着四肢,什么都做不了,只好放任自己继续睡着,切割成段落的幻觉一节一节拼凑成欺骗自我的蒙太奇。每日午睡醒来,手指颤抖,像捞上船舱的虾姑,死到临头做最后的微末努力妄图逃脱被急冻的命运。在工位前对着电脑校对文件,耳边轰鸣(后来发觉是幻听),承受肩颈与太阳穴的双倍疼痛,下班后摘下眼镜,不顾卫生死命揉搓双眼,眉毛也拧掉两根,冲进盥洗室掬一捧冷水直扑面门,我游离的灵魂在镜面中模糊一片,低温保鲜后缓缓住回这具躯体。走出大楼时神清气爽将近回光返照,渴求马上步入夜晚、陷入沉睡,隐隐预感相遇在即,膨胀的恨与干瘪的爱达成合约,终于要放任我等到、或是随零捏着手电筒找到我了。

午夜兴奋至无法入睡,吞了四粒安定。手机便签的一行行字忽大忽小,上扬,下坠,飞出四寸的限制以外;眼球无法聚焦,涣散地看到灰色的蚊虫,两只,用尽全力挥掌,拍到床头的横木,竟也感受不到痛的。最末半点意识用来放好手机,昏死在攒成牛角包形状的被子上。这个晚上的我格外宁静,药物控制了我的梦境,控制了我身旁长久陪伴着的幽灵。她的身体在风化,砖墙外的水泥灰般成片剥落,脸庞再度熔化,粘稠的腐皮大块大块凋落,收缩至卷烟焚灰的细碎。我喊不上名字的“她”就此死去了,死去了。

空虚在我的胸腔内曾经埋下一例动脉锁,我几乎听到爆炸的倒计时将要敲响。


幽深的天空一寸一寸坍塌,房屋里的煤油灯缺氧而死。我抽离地看着自己木僵的身体,已在梦中同样地陷入了昏迷,头顶浮动着巨大的倒计时。零打着手电来了,来得很晚,像针尖戳破紧绷的气球表面,数以万计的光线包裹着我还剩十秒的心跳,缓慢进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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