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无尘的手还按在胸口,掌心压着那截发烫的骨头。太初铃的碎片卡在指缝里,边缘割得皮肉翻卷,血丝顺着掌纹蜿蜒而下,像一条条细小的红蛇爬向手腕。他没去管——痛感早已被压制到最底层,如同呼吸一般自然。可他知道,真正要命的不是这伤,而是藏在骨血深处那一道越来越清晰的裂痕。
耳边风声很轻,几乎微不可闻。
可他听得出,那是秦昭的声音。
“再等等……”
三个字,轻如耳语,却重若千钧。不是哀求,也不是命令,更像是一种执念,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穿过万古尘埃、生死边界,缠上他的神识,勒进魂魄。像是地底爬出的藤蔓,一寸寸往上攀,要把他拖回那个他曾誓死逃离的命运。
他闭着眼,呼吸压得很低,低到连自己都快感觉不到心跳。肩上的伤口还在渗血,麻布护腕吸饱了血,沉甸甸贴在皮肤上,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会牵动筋络,带来一阵钝痛。但他不动,也不睁眼。他把全部力气收进心口——那里有一道裂痕,像被天雷劈开的树干,焦黑中泛着暗金纹路,正一寸寸往外漏着热气,那是他本源之力在溃散。
他顺着那股漏出去的气息往下探。
不是找药,不是找符,是找人。
找那一缕始终没断的、属于她的气息。
指尖忽然一凉。
藏在衣襟里的东西化了。
最后一滴玄冰花汁液顺着他掌心的纹路滑进血脉,寒得像是从骨头里抽出一口气。那冷不散,反而往眉心冲,撞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骤然一黑。
然后,亮了。
不是眼前的山门废墟,不是裴玉衡未收的剑气,也不是脚下碎裂的石板。他看见一座庙。
灰瓦青墙,檐角挂着铜铃,风一吹就响,声音清越悠远,仿佛能穿透轮回。庙前跪着个姑娘,穿的是药王谷的弟子袍,袖口绣着一圈银边,领子歪了,像是刚跑过来就跪下了。她发髻散乱,额前碎发被汗水黏住,脸色苍白如纸,唇色却泛着诡异的青紫。
她额头抵着地,肩膀微微颤抖,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狠狠砸进虚空:
“若能换他归来,我愿永镇幽冥。”
话音落,天上雷响。
一道光从九重天门劈下,落在她手背上,烙出个印记——形状像半片叶子,又像一滴泪。那光灼热刺目,她没躲,也没叫,只是咬紧牙关,任由皮肉焦裂,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青石板上开出一朵朵暗红的花。
画面碎了。
陆无尘猛地睁眼,鼻腔里全是铁锈味,嘴里咬破了舌头,血腥气混着一股淡淡的药香,像是谁在他灵魂深处点燃了一炉旧梦。他没动,手指还贴在胸口,衣襟里空荡荡的,玄冰花没了,连渣都没剩。
可他知道刚才看到的不是幻觉。
那是真的。
她真的说过这话。
不止一次。
万年前她说过,现在她还在说。哪怕被钉穿肩膀,药毁人伤,她还是说了:“再等等。”
他缓缓松开手,低头看了眼掌心。太初铃的碎片沾着血,指甲缝里全是泥和骨粉。他没擦,也没扔,只是慢慢攥紧,让那些尖锐的东西扎进肉里,直到血再次渗出,顺着虎口流下。
疼。
但比不上心里那股闷劲。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见秦昭,是在青阳宗后山的乱葬岗。那天夜里月色惨白,尸气弥漫,他倒在一堆残骨之间,胸口插着半截断剑,意识将散未散。她蹲在一具尸体旁边,手里拿着银针,脸白得像纸,嘴上却骂着:“谁让你在这儿死的?晦气!”
那时候他还觉得这女人疯。
后来她给他治伤,一针下去三钱银子,少一个铜板都不行。他说穷,她冷笑:“穷就别活着,省药。”
可每次他吐血,她都会第一时间冲过来,动作快得不像大夫,倒像怕他死在她面前。
他一直以为她是图什么。
机缘?靠山?还是单纯不想欠命?
现在他懂了。
她不是图什么。
她是守约。
守一个没人记得的誓。
他慢慢站直身子,左脚往前踏了一步。碎石咯吱响了一声,像是提醒他还活着。
头顶云层裂开一道缝,阳光斜下来,照在他脸上。他没抬头,目光扫过前方——裴玉衡的剑还悬在半空,剑尖偏了一寸,没再压上来,也没收回。
那人站在台阶上,白衣染了灰,剑穗垂着,不动。
陆无尘没看他。
他抬手摸了摸眉心。
那里有点烫。
半片古字浮着微光,像是刚睡醒的蛇,盘在那里,不说话,也不退。那是“承”字的一半,另一半早已遗落在前世,据说只有完成誓约之人才能将其补全。
他没去碰。
他知道这东西不是奖励,是债。
前世欠的,今生还得。
他深吸一口气,胸口拉扯着疼,但他没停。右手慢慢抬起,把胸前那截骨头塞进最里层的衣袋,压实,再用左手按住。
这动作做得认真,像在封一口棺材——埋葬过去的软弱,也封存最后的牵挂。
风刮过来,吹起他额前的碎发。发带早断了,头发乱糟糟遮住眼睛,他没拨开。
就这么站着。
肩伤还在流血,腿有点软,可脊梁挺得笔直,像一根宁折不弯的枪杆。
远处传来一声鸦叫。
他听见了,没理。
他又想起秦昭说的另一句话——很久以前,在药王谷外的小摊上,她啃着糖葫芦,含糊不清地说:“你说我要是哪天死了,你会不会给我烧一筐药?”
他当时笑她:“烧药不如烧钱,鬼也爱吃甜的。”
她呸了一口:“你才鬼呢,你全家都甜。”
那时阳光正好,街边槐花开得满树雪白,风吹过时落英纷纷,落在她肩头,像一场温柔的雪。她笑着回头看他,眼里有光,有嗔,有藏不住的欢喜。
现在想想,真是蠢。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没什么情绪,只有一股沉到底的狠劲。
他不怕死。
他怕来不及。
怕她等不到他回去。
怕她守的誓,到最后只剩她一个人记得。
他动了。
右脚往前一碾,踩碎一块石头。
整个人往前倾了半步,像是要冲,又像是在等。
等一个机会。
等一个能把所有烂账一次性结清的机会。
他没喊,没动拳,也没拔什么不存在的剑。
他就这么站着,像座快要崩塌的山,可谁都能感觉到——它还没倒,而且随时可能砸下来。
风忽然停了。
天地寂静。
裴玉衡终于动了。
他指尖一挑,九霄剑嗡地一声回旋,重新落入掌中。剑身轻震,发出龙吟般的鸣响,仿佛感应到了主人心境的变化。
他看着陆无尘,眼神变了。
不再是试探,也不是压制。
是警觉。
像是看到了不该出现的东西——比如一个本该消散于轮回的人,却带着前世的记忆与执念归来;比如一个明明已被命运碾碎的存在,竟还能站起,且比从前更冷、更硬、更不可撼动。
陆无尘没回避他的视线。
两人隔着十几步,谁都没说话。
空气绷得像弓弦,稍有触碰便会断裂。
然后,陆无尘开口了。
声音不大,沙哑得像是磨过砂石,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味道:
“你知道她为了救我,把自己的医道本源割了多少次吗?”
裴玉衡没答。
陆无尘也没等他答。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慢慢张开五指。
血顺着掌纹往下滴,一滴,两滴,落在地上,晕开成暗红色的花。
“我不知道。”他继续说,声音平静得可怕,“但她每次割,我都觉得,像是有人拿刀在我心上刮。一刀,又一刀,刮得我魂飞魄散,刮得我夜夜惊醒。”
他顿了顿,抬头,直视对方眼睛,眸光如刃,撕开虚妄:
“她本可以活得很好。不必涉险,不必违逆师门,不必背负禁忌之术。可她选择了我。”
“而现在——”
他缓缓抬起右手,五指成爪,对着虚空一握。
无形之力轰然炸开,地面龟裂,碎石腾空而起,环绕周身,如同战甲加身。
“现在,轮到我了。”
话音落下,天地变色。
他不再等谁出手。
脚下一踏,身形如箭离弦,直扑裴玉衡。
身后残阳如血,映照着他孤绝的身影,仿佛一尊自地狱归来的修罗,只为兑现一句迟来万年的回应——
“我回来了。”
“这一次,换我来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