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升庵是哪个?也许你不晓得,但是“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这句歌词也许你会唱,杨升庵就是写词的人,他生活在五百年前的明朝,也叫杨慎。
临江仙
明·杨慎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这次武英殿《故宫书画展》,第一编就收入陈洪绶的这幅《杨升庵簪花图》,说起来,也真叫人唏嘘不已:杨慎的父亲杨廷如曾经就在这座武英殿里供事,是为当朝武英殿大学士。如果武英殿的上空果真有这些名士的灵魂在逡巡,那么,500多年后,他儿子装疯卖傻的画像,被父亲看到,会作何感想呢?
杨慎出生在北京,官宦世家,在读书做官为正道的朝代里,也算是家学渊源。他自幼聪颖,又用功勤奋,算是不辱家风,早年发达的模范。杨慎被后人尊为那个时代的“三才子”之首,文章做得极好,十几岁就名满京城。考了两次状元,两次都是出类拔萃,第一次,考卷被蜡烛花烧焦作废,人家隔年接着考,照样及第状元。在他的家乡四川新都,有顺口溜云,“相如赋,太白诗,东坡文,升庵科第”,说的就是杨慎高中红榜的传奇逸事。
按理说,早发在京师,春风且得意,可惜,命运不济。
厉害的读书人,博学又好知。杨慎年纪轻轻就混迹于最精英的人群里,读最有品质的书,辅佐天子,筹谋最难解的局。
不料,这是人间,恰如春花正好落入泥淖中。因为为人刚正不阿,直言犯上,得罪了皇帝。那一年,嘉靖皇帝抓了一百来号官员,拉到午门打屁股,当时就破纪录的打死了十几个。杨慎也挨打了,铁骨铮铮,没打死,十几天之后,又被拉去打,还是挺下来。顺便说一句明朝的刑罚:廷杖,这种汉朝就被汉人弃用的刑罚,到了朱元璋,又从元朝蒙古人那里踏踏实实地接手过来,当众脱裤子,打到皮开肉绽,一剥到底的不止尊严,连命都不能保,这种野蛮与凶残,很难不上行下效,影响整个社会的民风——就看明朝那些烂人烂事吧。
造化弄人,人既然无处可逃,那么,猛虎跟前细嗅蔷薇要使出来的段数,如何流光溢彩,这才是生而为人唯一值得追求的。读故人的诗、看故人的画,追寻他们留下的所有痕迹,唯一值得参透的,也只有这些中国传统文人的气象和风骨——总有什么,是不容易腐朽的。
不朽的,可以感天地,泣鬼神。杨慎,在我心里,不朽,虽然我的心会朽坏,但我相信,在朽坏之前,会占据别的更强壮的心,于是乎,谓之“生生不息”。
嘉靖帝恨他没死,一气之下把杨升庵发配到对角线上的云南,一路上还尾随追杀。杨升庵很警觉,也很聪明,昼伏夜出,终于活着到了云南保山县。
嘉靖帝恨杨慎到什么程度呢?六次大赦,都没有赦免杨慎,按照当时的法律,年满60岁的充军犯人就可以赎身还乡了,但杨慎的案子,没有人敢受理。
杨慎在偏远的云南,并没有消沉,化解命运之鞭挞的段数,是两千多首诗词,为民众请命的初心,以及更重要的,为当地传道授业的殷重愿力,据说自此,云南的考生分数大大提高。
这就是一身正气的中国人,一生“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不改痴心。走到哪里,就把文明、文化的种子传播到哪里,苏轼如此,杨慎亦是如此。
杨慎活到72岁,客死云南,直到第二年,才得以回乡下葬。平反是换了皇帝的事情了。
嘉靖皇帝不但不给他赦免,还不停地找人监视,得到汇报说,这个杨老头又老又病又疯癫,这才肯罢休,于是,就有了杨升庵在云南,擦脂抹粉,脑袋上插了花,疯疯癫癫、招摇过市的坊间传言。
陈洪绶40岁的时候画了这幅画,有人说,杨慎在云南涂脂抹粉脑袋插花的样子是后人杜撰的,陈洪绶自然也没有见过杨慎本人,之所以画这样一幅画,一定是有其用心所在的。
画中古树,烂石,都是老莲惯用的布景,苍老虬劲的树干,嶙峋透漏的乱石,消泯了岁月的沧桑,杨大人还是那么鲜活,衣袂且飘飘,跟随的两个侍女娴静又安闲。男人插着满头花,奇怪吗?这幅画里面没有显出丝毫怪异,三个人,神情都那么平淡自然,就像枯树,发出一点新芽,烂石,挤出几丛花草。
老莲的笔法被人叫做“高古游丝”,高古的线条和调门,“老”到直教人忘记“老”这回事,只叫人记得原本生生世世,就是这么一回事。
杨慎这一生,追溯一下他的所谓“大事记”——怎一个“苦”字了得!但是,他捱过来了,苟且偷生在云南就是三十几年,留下的诗词文集,逸事传说,满桌一堆《升庵集》,里面的情怀与心意,有几个“苦”字呢?
就看老莲画里的杨升庵吧,一如年轻时的“意气风发”,“不识愁味”,这副皮囊可以被人摧残,但只要一息尚在,就算是苟延残喘,也能够活出气象。
老叟插鲜花,枯树发新芽,乱石生幽草。自是这般地盎然,生命之卓绝不过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