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花
天府的五月,在老街两旁,有一团团,如云般盛放的花儿。雪白色的,非常小,聚在一起却仿佛是一种奇景。
清晨的阳光洒在花瓣上,一闪一闪,跳跃地斑驳地碰撞在小路的凹凸不平,好像还带着叮当的声响。花间偶尔有几声鸟鸣,不远处,开始传来早点贩子的吆喝。
“二两面,辣子多——”
其实不沾辣的我从不吃担担面,这悠长的叫卖却记得牢——正如白盈盈的小花朵飘满记忆,却至今也说不上她的名字。
“听说,樱花飘落的速度,是每秒五厘米呢。”我心里轻轻荡了一下,天府的无名小花也恰似电影,慢动作一样,安静的,还含着微笑。光和影随她一起舞动,纷纷扬扬,是初夏的雪,是柔白色的雨。
也是以秒速五厘米的悠闲,她让凋零有了几分凄美和壮观。有时孩童嬉笑着踩过她柔软的身体,猫咪在她怀中小憩,伸个懒腰,清淡的花香混着阳光。
莫不是樱花?我思索。虽是春夏之交,也晚于樱花盛放的时节。也可能是槐花,然而槐花是这样纷然掉落的吗?
回忆里有一片白花花的影子。环卫工人来,把这团影子扫尽了,不一会儿,又落了一地。
工人不再扫,抬头望着她。我也定定地望,想找回她的模样。
可我终究是模糊了这块记忆。问天府的乡民:“见过那种白白的,小小的花吗?”他们也使劲想了想,又很茫然地摇摇头。
似乎,她从没有来过。
吉他
少年和他的吉他,台阶撒上了无名花。
人对自己儿时的琐事会记得很清晰吗?至少,我是记得他的。
或许他告诉过我他的名字,但我忘记了吧。我记得他高高的。他总穿着白T恤和牛仔裤,手里抱着吉他。
吉他应该很旧了,有些走音。他没有变音器,只是简单地弹一些老歌——也可能是那时流行的?他在那家小书店门口,一坐就是几小时。
他是书店老板的儿子,我坐在他旁边,看很久,一本也不买。有时我读着书,眼皮渐渐开始打架。我终于倦倦地靠在他怀里,他就笑着打电话给我姐姐。
姐姐来接我时,会看见他把我抱在胸前,拿着吉他,哼着歌。
盛夏,天府的阳光很是灼热,台阶上却留着一块阴凉。他不怕热,还穿着厚实的牛仔长裤。我在石阶上,摇着塑料小扇,起劲地摇晃两条裸露的小腿。
姐姐的玩伴很多,把我扔给他,一溜烟,没影儿了。天好热,猫咪躲进屋里。我们却还坐在石阶上。
“你也进去吧?”
我摇头,姐姐说要待在他身边,不能乱跑。
他转身进屋,我也跟上。他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可乐,一罐先打开了,递给我。他拔掉音响插头,店里嘈杂的音乐戛然而止。
回到台阶,他又弹起来。我继续晃着腿,稀里呼噜地吸可乐。试图以吸管发出的声音跟上他的节奏。
街上没有人,蝉也懒懒地叫,无名花又飘得那么慢。这一切都散发出安然的睡意。
夏日在一点点地慢慢流过。时间是缓慢而愉快的。有个姑娘常来找他,他会为那个长头发、大眼睛的女孩唱我听不懂的歌。
女孩会牵他的手,我不觉得奇怪,因为他也会牵我的手。她漂亮、温和,与他对唱的歌也很动听。我很高兴她来,她会把糖果塞给我,问我少年又干了什么糗事。
我又等他,等着等着,又昏昏沉沉地趴在台阶上了。
哥哥把我从他怀里叫醒,女孩来时,总是哥哥接我回家。
哥哥拉着我,慢悠悠地往回走。我也迷迷糊糊跟在他身后。突然,他停住了,弯下腰:
“小妹,你喜欢那个‘哥哥’吗?”
“嗯,喜欢啊。”我不知道他为何这么问。
“以后,可不准喜欢他了。”他说。
“为什么啊?”
“因为啊,”他眨眨眼,“他是你姐姐‘喜欢’的人。”他忽然很快乐地笑起来。
哦,我好像明白了什么。想起那女孩和他嬉笑的样子,想起姐姐看他是脸上的红晕。“喜欢”,是有些深度的含义吗?
但那时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天际已经溢出了橙红色,我只想着明天要再找他借哪一本书。
抬头看看,无名花快要谢尽了。
车棚
姥爷退休后,找了个看车棚的零工。
姥爷六十多了,还不愿歇着,守在老车棚里,向每一个推来自行车、摩托车的人递一张卡。
暑假我回去,和姐姐一道,时常坐在车棚里,姥爷出门时,我们就替他看着车棚。并没有很多人来停车,大多数时候我们是闲着的。
天府的夏天啊,太热,太热了。车棚不像家里,没有冷气,只有一台小小的电扇。猫咪趴在我脚边,一会儿,也不耐烦地站起来,尾巴拂了拂我,跳到树丛中去了。
姐姐支起一张小桌,我伏在上面写作业,她远远望着门口的小书店,不知在想什么。
细细的汗珠爬上额头,我摇摇晃晃,昏昏欲睡。一阵风忽的窜进来,我打了个激灵。无名花还在飘,似乎永远不会疲累。姐姐给我几块零钱,要我去买两支冰淇淋。
顺便,她说,去书店借几盘磁带来听听。
姐姐打开磁带机——现在已经很罕见的那种,我一口口舔着冰淇淋。破磁带机总是卡带,姐姐却不厌其烦地,一盘盘听着。
姥爷回来,磁带机换成川剧,他靠上藤椅,用大蒲扇把我赶走:“和你姐姐去耍——”
我并不太想出门,大蒲扇是多么凉快。但我只得揣上小扇子,踢踏着拖鞋,被姐姐拉了出去。
我知道姐姐要把我扔给那少年。我看见她在口袋里摸出一只口红,搽在唇上,抿了抿。没有涂抹均匀,可我不想告诉她。
吸完了少年给我的可乐,吮化了女孩送我的糖果。哥哥牵着我回家,天色已晚了。
车棚的小桌上,姥爷已经做好了晚餐。姐姐吃麻婆豆腐,我喜欢红烧肉。姥爷的大蒲扇摇啊摇,川剧唱完,五月天的歌儿,悠悠的传出来。
天府的夜空是特别璀璨的。姐姐给我抹了薄荷膏,我们躺在草地上,看天上,亮晶晶的。
“小妹长大了,要去哪里呢?”哥哥问我。
“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回来吗?”他搂着我。
“不回来了,越远越好。”我不喜欢天府,天府很炎热,没有海,冰淇淋不能天天吃,不搽薄荷膏的话,会有很多蚊子。
他没有说话,叹口气,坐起身来。无名花还在落着,星光下也一点点闪烁。风吹在脸上,是甜丝丝的花香。真舒服,我打个哈欠,合上眼。
迷朦中,我知道是哥哥抱起我,又叫上姐姐,一同回家里去了。
早上醒来,望着窗外,铁皮车棚上,无名花积成了几朵云。
豆蔻
十四余,小豆蔻。
忘记多少年没回过天府了。幼童时说的远方,也许只是一场戏言。然而那年之后,我真的再没有回去过。
我走得很远,很远,到了一个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城市。我在这里度过的生命,比天府的夏日更为长久。
因为我不生在天府,这个小城才算是家乡。而我却不能淡忘那些花,那些人,那几个夏天,也许是我的童年。
听说天府本就没有无名花,也可能是因为我待如今也不知她姓甚名谁。我不相信她陨落了。一闭起眼睛,娇小的她还在旧时光里回旋。
我永远记得她的样子,就像记得弹吉他的少年。
姐姐告诉我,几年没有再见到他了。小店还开着,放几首过时的歌,却再也见不到那把老吉他。他去了哪里?没人知道,就像没人知道无名花最终凋零在了哪个角落。
我希望他会有快乐的生活,他应该没有上学了,还是和他心爱的姑娘在一起吗?姐姐现在还不知道曾有过那样一个姑娘,我也不打算告诉她。
姐姐几乎不和我联系,只有过年时发给我微信红包。我们从不如普通姐妹那般亲密,斗嘴,吵架,又去过各自的生活。但我牢牢地记得,记得我们分吃的冰淇淋,记得她没有抹匀的口红,记得凉凉的薄荷膏的气味。
她会记得那个远方的妹妹吗?
姥爷与我一年会通上几次电话,无非是逢年过节的问候。他依旧守着窄小的车棚,摇着大蒲扇。磁带机早就坏了,母亲给他买新的MP4,他也不会用。
我越来越听不懂他的方言,听不惯他音调里的苍老。我问他是否见过无名花,他说,也许吧。
姐姐不小了,没时间再帮他看车棚。太阳落下,升起来,再落下。姥爷靠着藤椅,大蒲扇摇得很轻。
我和姐姐不回来,他很少再做好吃的。少有的几次通话,他犹豫一下,问:
“你……啥个时候回来,来看看姥爷。”
“明年吧。”我心中一抽,总是这么回答。他不再问,不再问我为什么让他等了好几个明年。轻轻的,“嗯”,挂了电话。
某天听到赵雷的歌:“……走过玉林路的尽头,走过小酒馆的门口。”玉林路的小酒馆,我也还有印象,寥寥几语,又将稿纸撕下。那是很多人眼中的天府,而我的天府,是无名花纷飞的书店和车棚,是吉他和大蒲扇,是悠悠的川剧的声音。
曾经我是多么想离开那个地方,如今却只想哥哥牵我走过的夕阳拉得更长。
直到,我们都笑着老去;直到,无名花终于散尽。
此生惟愿伴你,天府即是归地。
——卷尾录
作于2016年,年14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