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系列之:大门里的"内胡同"

胡同系列之:大门里的“内胡同”

大门里的胡同也称“内胡同”,这种胡同一般来说都是大户人家,庄园式的集中居住在一个大的院子内,各家各户各自生活,又必须从一个地方出入,就一条“内胡同”,安全起见,建造一个牌坊式大门楼。这种布局,非大户而不能。过去,乡村里很多有钱人向往“大宅门”那样的日子,营造自己的安乐窝,形成一种属于本家族的人文特点。我村这样的“内胡同”大约有十几条,多是因为户门大兄弟多分家立灶而形成的,也有没有外大门的,那便成了开放式的死胡同或半截胡同。

后来,我仔细地啄磨了一下,我讲述的这条胡同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地理原因。当初他们的祖上在这里造房子,选择了背靠古槐,东邻沙河,前边是盆地,也许若干年前是水塘,再向前是十几米深的土壕沟,西边也是水塘。可谓三面环水背靠大树,是个风水宝地。出口只有从北边到村里的大街上,这就形成了他们大家族独有的“内胡同”,后来繁衍生息人口增多各立门户,这个“内胡同”也就共享。

如今这些胡同大江东去,杳无痕迹,我对它的记忆还停留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那个已经没有大门的牌坊式建筑根植于我的脑际。其实有没有大门不重要了,我也从来没见过那是个什么样的大门,重要的是这条“内胡同”里的丰富内涵,也许能够对读者发生点儿兴趣。

到我记事起,这个“内胡同”部落里有三爷爷五爷爷的长辈,三爷爷没太多印象,也就没有记忆的片断。而五爷爷在村里是个“人物”,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会吹唢呐,会拉胡琴。我村在五十年代初就有了京戏班子,能演文戏武戏六十多出。每到冬季就在本地四周演出,也参加过县里的汇演。五爷爷的胡琴一直陪着这个戏班子走过了几十年,到曲终人散时他也就老了。村里人都知道,五爷爷的京胡是“滑腔”,没有经过专门训练,好听但不严格,有时候还离弦。他最善长的是“保腔”,就是一旦演员唱错了或走了调,他都能圆滑地瞒过听众。其实这也是一门工夫。村里几十年的京剧舞台上,总能听到他那圆润悠扬的琴声和小号声,不用问,就知道是五爷爷在拉琴。因为别人的琴声有些霸气而又生硬,唯有他的琴如沙河崖里的涓涓流水。

三爷爷的三个儿子都是京剧班子的骨干。大儿子敲得一手小鼓还有铜锣,二儿子是戏班子的当家花旦,三儿子很小也挑旗列班。三爷爷的二儿子名声在外,不仅扮相俊俏,而且声音圆润,在所有的青衣花旦演员中夺魁。因为我父亲是个戏迷,也扮演花旦等角色,我小时候就常常跟班去外村,也经常去演花旦的二叔家玩耍。我记得那时他家住着偏房,应该是三爷爷的东厢房分给了他,天井也很大。到了晚上,每当聚了三五之众,二叔便清唱起来。夏天的夜晚,他曼妙的声音穿过夜空,随着夜风飘荡,很快就吸引了不少人来。自然,五爷爷打着饱嗝,嘬着牙花子,提着胡琴来了,大叔三叔还有村里的戏迷也来了。现在想来,这就是乡村的“文艺沙龙”,他们虽然物质上匮乏,但精神上却十分富有。

我村的京戏班子出名,原于一个好小生一个好青衣。六十年初,省京剧团巡回演出到了昌乐县城,我村的京戏班子几十人徒步百里进城观赏。那晚演出《武家坡》,可巧主演严重感冒,省京剧团团长急得抓耳挠腮。县里有人知道泊庄村的戏班子来了,就出谋演员顶替一事。戏演完了,人们还不知是道泊庄戏班子的小生演的,直议论,省里来的演员水平就是高,你看那小生,要样有样,要嗓有嗓……另一个就是演青衣花旦的二叔。他嗓音好,唱腔圆,口齿清,入戏快。有一年,他去邻村演出《双蝴蝶》,其时,他的妻子刚去世不久,当唱到动情之处时,也许想起了失去妻子的痛苦,竟在舞台上长跪不起,反复唱着戏词。观众不知内理,以为是剧情就这样,看着哭得稀里哗啦的演员,台下很多人也哭出了声,上千观众无不为剧中的情节和演员的演技而感动。

1984年冬天,一度中断了的京剧班子又要重整旗鼓,六十岁的老父亲和前面说的三叔到县城找我。我跟他们吃了饭,他们说本来是来买点演戏的“行头”,可县城里没有,要去潍坊看看,大伙儿凑了点钱,也不宽裕……我明白父亲跟三叔的意思,便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的钱,那是我刚领了一个月的工资,大约九十几块。父亲说,就给五十吧,我们还有五十。春节回家看戏,看到青衣是个女人,一问是村西头的媳妇,也有几个半大孩子。尽管锣鼓家伙一响有那么回事,但总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听不见五爷爷那悠扬的琴声,看不见当年的青衣花旦……我叹息着离开了剧场。

“内胡同”的最南端也就是最里边,住着也不知是哪个爷爷的两个儿。老二在邢台当工人,回来时也见过多次。老大是老生产队长,是个老共产党员,有着光荣的历史。他身体不好,病了几年后就离世。他的去世,开了我村追悼会先河。我第一次看到追悼会的场景,在他的坟茔前,放着两个花圈,列队站立了几十个人。我们是老师带领去的,也垂目站在坟茔前。一个大队干部先读了“村上人死了开个追悼会”“有的人死了重于泰山……”然后简述了老生产队长的丰功伟绩,三鞠躬,散会。参加追悼会的没有眼泪没有哭声,及至我们走出了很远,才听到他的子女号啕大哭。后来多次参加追悼会或告别仪式,都没有多年前这次追悼会印象深刻。我十分清楚,那是最初刻在心灵上的影像,而后来是一次次麻木了的心田。

半个多世纪过去,“内胡同”里浓浓的乡村文化气息,穿越历史的天空,依然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在幻觉中,仿佛听到了那有些滑音的京胡声,看到了那有板有眼的小生,那袅袅曼舞的青衣……

是啊,多么温馨的时光!多么激情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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