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有点看不起我妈。
与其说看不起，不如说觉得她很平庸。没有什么出色的地方，甚至有点蠢，像个傻子。
公司文员，老老实实埋头工作，干到55岁退休，然后开始老年生活。生活里也老实巴交得不行，唯一敢贪的小便宜是超市里的塑料袋。超级容易被骗，韩剧里的老梗看了几百次，还是会看一次红一次眼眶。买东西被黑心小贩骗了就会巨生气，完了也不找人理论，只是说下次再也不去了，还要自我安慰地和我说吃亏是福。
想东西总是畏畏缩缩，担心这个担心那个。讨厌一切麻烦的事情和问题，有时候只是问一句客服的事情，都会怕自己问题太弱智被客服嫌弃，然后派我和我爸去问。生病了总自以为是小事怎么都不肯去看，非得我生气了才愿意去，看完了没治好也不管，还得我催着才去复诊。
不是什么值得学习的对象，没有闪光点。这是我对她的总结。
我感觉我妈人生没有什么波澜起伏，她好像连恋爱都没有谈过。
我问她年轻的时候有没有人喜欢过她，她就会疯狂大笑，然后告诉我她也不知道。
“那你有喜欢过的人吗？”
“多少年的事了，我都忘啦。”
“那你干嘛选我爸？”
我妈笑疯了一边笑一边抹眼泪问我：“你爸不好吗？”
唔……一般般吧。
二
就是，一般般到中下吧，我觉得。
邻居们喊我爸的时候会在他的姓氏后头带上俩字，老师。
老老实实的职业，老老实实的傻子爹。
我很少会跟朋友说自己老爹的职业。一方面是他虽然是个英语老师，但“在单位的技术学校教书”让我觉得这个“老师”来得并不怎么正式，甚至让我觉得有点没面子。另一方面是，虽然我爸是个英语老师，但我英语很烂。这件事说出去也很没面子，所以我一般选择不说。
可我会觉得我爸一般般绝对不是因为他的职业。我尊重每一个职业人。
主要是他这人。
我爸真的很不会说话。不会说话到什么程度呢？大概就是那种如果他现在还在上学，应该会被全班同学孤立排挤的那种程度。
一车的人和领导去清远旅行，同行官职最大的是个清远人，一路上，整车人都在夸清远这地方有多好，包括领导自己，都在夸清远的水果怎么怎么甜，鸡鸭多么多么肥，清远也的确是好，是个值得称赞的地方。可我爸偏偏冷不丁地来这么一句：“广州什么都有啊。”回来了还特自豪地告诉我和我妈：“当时领导就不说话了。”
也不知道突然爆发的区域自豪感是哪里来的。上班还喜欢迟到早退，也不怕被记住。
不给外人留面子也就算了，对自家人也这么干。小舅子买了新房邀请我们一家去参观，才走到社区泳池我爸就发功了。小舅子显然很高兴，特别介绍了一下还没开放的泳池，一般人附和附和也就算了，我爸张口就是：“这种泳池开个两三年就没人去了。”末了还补了句：“水池的水超脏的。”
我觉得不能怪我说他这人一般般。
和我妈不同，我爸因为这种破性格，没什么朋友。毫不夸张地说，几乎一个也没有。
我问过我妈我爸到底有没有朋友。我妈说，曾经有一个，很要好的。
“后来呢？”
“后来他朋友去世了。”
噢……那就是没有了。
这导致了后来我妈晚上不在家，他独自缩在家里沙发角落上盖着棉被看电视的时候，我会有点心疼他，并将身子探出房门，远程关怀一下他，再回房关上门打游戏。
我妈知道了很生气。
“你一天到晚打游戏怎么不陪陪你爸！”
“他不需要我啊他只想你陪陪他，然后你又不在。”
然后我妈就会破功，一边笑一边骂我有病。
屡试不爽。
三
总之，就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都觉得这两个普通平凡的人，普普通通，没什么看头，甚至还有点嫌弃。
唯一不太同的是一个晚上。
那年我高三，下晚修到家已经十点，爸妈的房间居然还亮着灯，两个人窸窸窣窣的谈话声代替了平时我爸冲天的鼻鼾。
我踢踏着棉拖鞋大步走进去，两个人便都停了下来，看向我，问我干嘛还背着书包，然后异口同声地催我去睡觉。哼，真是齐心。
大冬天的，被赶回房写作业的我昏昏沉沉，没有多想。直到前几天想起这件事，才觉得哪里不对。
这是我平凡父母为数不多的，行为不同寻常的事。
“噢那个啊，”我妈听我说完，一副“回想起来了”的样子，“那时候你爸有个学生，出车祸了。”
“哇？？？”我有点震惊。
“学生嘛，那么多，出点事正常。”我妈一边看韩剧一边嗑瓜子一边跟我说，“那时候你爸很生气啊。肇事车辆的车主逃逸，监控怎么都查不到人，学生伤得严重，家里情况也特殊，没买上这边的医保，一时半会也没人能照顾他，也交不上医药费。你爸除了往医院去，还得天天往警察局跑，他那性子你也知道，求人这个求人那个，也是不容易……”
“我们家那时候不还在还贷款吗？”我插嘴。
“是啊，一个月也没剩多少闲钱。”我妈嘎吱嘎吱地磕着瓜子，“但学生一定要救。你爸就是在和我商量这个，那天晚上。”
我说怎么那段时间我妈每天给我送完饭，好像都在家偷偷吃米粥，还被回家拿课本的我撞见了好几次。
“你那时候是不是骗我自己胃不好。”我有点生气。
“能省一点是一点嘛……”我妈回答，明显带着被我发现了真相的心虚。
“那后来呢？”
“后来你爸忙着上课，我退休了闲着也是闲着，有空就去看看那个学生，给他送送饭。”
噢，自己吃米粥，给别人家小孩做大鱼大肉。
我那时候偷看过我妈做的饭盒，东西都拿一个高高的保温盒装着，好几层，摊开了对我来说就是满汉全席。我还以为是外婆生病了我妈看我高考没忍心告诉我。
哼。
我妈还特自豪地跟我说，那时候冬天冷得要死医院却不愿意多给一床被子，她就跑去和人家护士大吵了一架，问护士说，人家学生在这里无依无靠的都要冻坏了要多一床被子都不可以吗，“隔壁床的病人怎么就能盖上棉被，我们家这床怎么就不行了！”
噢，这还是我那个胆小的老母亲吗？
“后来发现人家隔壁床的棉被是自带的，还挺尴尬的。”我妈补充。
我看着嗑瓜子的我妈，啧啧称奇。
“再后来呢？”
“再后来车主也没找到……反正事情过去了就过去啦。”我妈支支吾吾。
嗯哼。傻子英雄。
四
想了想，爸妈类似的傻子事迹还有很多。
比如明明是两个没什么头脑不会说话的老实人，因为我小学选修没能选上奥数课在家里猛哭，他俩就鼓起勇气偷偷找老师聊天。人家老师义正言辞地拒绝了贿赂，直接把我丢到了奥数班，还跟我说想学就直接跟他说就好了嘛不用劳烦爸妈跑一趟，导致我最后也没好意思告诉他们我只是想和好朋友一起上课我本人完全不喜欢奥数。
比如明明是个怕麻烦且害羞的奇女子，因为笨笨的搞不清我的码数却想买到我合身的衣裤，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在店家和家两头跑来跑去，换得最后店家都认住了这个“正在给断了腿在家休养的女儿买衣服”的女人。
比如明明是个喜欢迟到早退偷懒的老男人，后来却为了能够评上职称天天早到晚退，代别人的课累死累活还得深夜忍着腰疼肝论文写报告，为的就是退休之后能多几百块钱造福他的老婆孩子。
我也是过了很久才知道，原来我妈一开始不是文员而是个轮船焊工，我爸一开始也不是个老师而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水手。
我妈被调去了从事文职工作之后从头学起，在往后的几十年工作里出过的差错一只手就可以数完，然后遇见了我爸。两个人没有电话没有书信来往，见面的第一次就顺便约上下一次的见面时间地点，要是两个人都对上眼了，在约好的地方就能看见对方，两个人就这样相约步入了婚姻的殿堂。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每天晚上，某一片海域的货船上，多了个抱着收音机听广播自学英语俄语的男人，为了给家里更好的生活，日日挑灯夜读。
虽然这个人到后来天天迟到早退，但我还是觉得很酷。
后来我又问了一遍我妈。
“你干嘛选了我爸？”
“不抽烟不喝酒也不嫖赌，年轻的时候有点上进心也还挺顾家，不好吗？”
“嘛，还不错了。”
end.
本文来源于葫芦世界的【平凡的英雄】主题，该主题世界由葫芦世界平台作者温小小生创建。
主题世界简介：英雄是什么呢？ 是拯救世界的超人？ 是维护社会和平的各个某某侠？ 有那么一种英雄，不为这个世界，不为社会而活。 他们是平凡的英雄，是生活的英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