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已过,秋雨悄无声息地下着,秋天依旧缠绵。
这样的季节,在北方,已经很冷,很凉了。
所以,要听故事,须得捧起热茶杯,放一首悠远的曲子。
这本是个遥远的故事。
火车离开月台的时候,暮色微深,西边还残留着夕阳最后留恋不舍的余晖。在看着很近其实很远的西边摇摇欲坠,要留终究是留不住的。就像现在,墨竹的嘴角虽然含笑,可泪珠还顽固的爬在脸颊上,晶莹剔透。
一声刺耳又悠长的鸣笛声响起,她的手垂了下来。那抹军绿色的身影缓缓向前,很快,就从她的视线里消失。
没有留恋,没有拥抱,更没有一声“再见”!男子转身离去的很是果断,从长长的检票口进去,头也未回。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低着头,也不知还能想些什么,就一路神思恍惚的走了出来。
街道上还有熙熙攘攘的人流,热热闹闹地声响。可,毕竟都无关紧要了。
想着若是回家,就只有自己了,竟不觉生出几分凄惨来。
脚步渐渐慢了下来,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一颗心更是无处安放。
“嗨!”这一嗓子,中气十足,瞬间打断了墨竹的思绪,她抬起头,望着眼前的男子:神情俊朗,身体修长,目光如水,衣冠整洁。
可是,墨竹不认识他。
她怔了怔,努力回想,还是想不起来。
随即,就摇了摇头,侧着身子,从男子身旁绕了过去。
“李墨竹!”后面传来斩钉截铁的叫喊声。
墨竹回了头,小心翼翼又难为情地问:“先生,我们认识”?她在心里暗暗叫苦:若是真是个熟人,自己又没想起来,岂不尴尬?若只是个搭讪的,又叫得出自己的名字,那传出去,岂不是更尴尬?因为就在刚刚,她才送走自己的意中人。可这个男子,竟叫得出她的名字。
原以为,在这座城,没有人叫得出自己名字。
因为,自从来了这座城,她从来没用过这个名字。
“李墨竹”!
男子歪着头看她,脸上带着笑,只是这笑,多少有几分讥讽。
墨竹觉得很尴尬,她的脸渐渐红了。如今,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她觉得很为难。索性低了头,不去看他。
“果然还是老样子!”男子微微浅笑,他穿一身剪裁合身的长衫,一体的黑色,外面罩着一件白色的坎肩,明晃晃的,少了几分沉闷压抑。
墨竹只得再次抬起头,望向他,微微发窘。
多尴尬呀,旁人对你,了如指掌。你对人家,一无所知,甚至,都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抱歉,实在不记得先生在哪里见过?”墨竹站定了脚,知道此刻走了不合适。
“看来是送完情郎了啊?”男子抬起一双眼,望着火车站,声音里带了几分戏谑。
他没有回答墨竹的问题。
墨竹干笑了两声,不知该怎么说。
“真是有情有义啊!”男子叹了口气:“当初逃婚离家,不远万里追随情郎。如今,怎么舍得送他去参军呢?”
闻言,墨竹脑袋“轰”一声,全身血液凝固。
“你究竟是谁?”她听见自己声音抖得厉害。
“送人么,怎么也得送到底呀。就这样潦草的送别,也不知道会不会送错地方?比如:柳公子可能早就穿过车厢,进了金府的大门。毕竟,人心易变,何况,李小姐让人家去参军。本来也是察觉出了端倪不是吗?”男子轻摇着手中的扇子,声音压得很低。
可句句,都刺痛了李墨竹的神经。她浑身抖得厉害,不光是因为眼前这个人,更重要的是这番话。难道?
她转过身,发了疯地朝车站跑去。
男子一把拽住她:“火车已经出站了,要解惑,跟我走。”
墨竹迷迷糊糊就跟着他上了一辆吉普车。车子开得很快,一路无话。
“到了,下车!”男子清冷的声音骤然响起。
墨竹抬起头,看到了府门上“金府”两个大大的字。
她跳下车,望着敞开的大门,腿再也迈不出去。
她想自己真是魔怔了,怎么会轻易跟着一个陌生人走,怎么会轻信了他的话?
“李小姐,请吧!” 男子盯着她。
墨竹顺着他的手势,进了门。两旁的守卫躬着身子,恭恭敬敬地喊“少爷!”
墨竹不曾留意这个称呼,有何不妥?
到了这个时候,她已经不晓得去思考了,原本脑子就不灵光,现在更像装了满满的浆糊,左右摇晃,理不出一点儿头绪。
那男子迈着沉稳的步子走在前面,墨竹低着头跟在后面,心里七上八下。这个时候,显然顾不得计较男子的身份名讳了,只想求证自己心中的那点猜忌。
爱情么,最要不得的就是猜忌。她生出了这样的心,还没有意识到猜忌之后的局面,该如何收拾。
穿过了一条又一条的走廊,男子站定了,回头看着墨竹。
墨竹已经心乱如麻了,渐渐生出了怯意。脚下的步子也是越走越慢,头垂得越来越低。
“哎呦!”她惊呼道,这才发觉撞在男子的怀里,立马红了一张脸,更加局促不安。
男子目光如炬,端着一张看不清喜怒的脸来。
墨竹一声“抱歉”梗在嗓子眼里,怎么也出不来。索性抿着嘴,不去看他,只将头扭向庭中的花园中。
这一看不打紧,只是男子看着她的脸由泛红转为一片灰白,浑身不停的颤抖,双手将铁栏杆抓得掉了半身漆皮,有两行清泪顺着毫无血色的脸颊滑落下来,落在青石板路面上,无影无踪。
男子轻轻合上了扇子,面有不忍之色,也只是一瞬。
“可看清了?”他听见自己毫无温度的声音平地而起。
墨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花园里那抹青蓝色的身影,分明是车站才分别不久的柳郎。只是他身旁笑脸如花的女子,已经不是自己了。
一个时辰前,还在承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柳郎呵!
墨竹闭上了眼睛,往事不堪回首:那时,柳郎说:墨竹,民国了,恋爱自由,婚姻自由,不能将自己的命运交给别人。
柳郎说:墨竹,听说了吗?你父母给你定亲的那家,是老式人家,男人三妻四妾。你是个新女性,难道不想“一生一世一双人”吗?
墨竹红了脸“先生,我想呀,可我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人?”
柳郎抓了她的手,目光灼灼“墨竹,我愿意做那个人。”
墨竹想着跟父母商议,他们恨铁不成钢的斥责她“婚姻不是儿戏,必须门当户对。”柳郎跟她说文君与相如的故事,才子佳人,怎可为他人摆布?墨竹铁了心,收拾好细软,随着柳郎,一路南下,在金城住了下来。
一晃三年,她以为还有很多个三年,柳郎自诩君子,说君子都是坦荡荡,只有小人才常戚戚。
墨竹做了小肚鸡肠的小人,她都不记得如何发觉对方的端倪,只是用参军给彼此一个空间,给这段来之不易的爱恋一个缓冲期。
可它结束的,竟如此仓促。当猜忌成了眼见为实,墨竹竟有些不忍心了。
毕竟,柳郎只是个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祖上更无阴德,若是傍上了金府,也算一劳永逸了。
男子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墨竹在想什么,他无从知晓。只是看着她被欺骗,被打击,他隐约间有一种快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墨竹终于睁开了眼睛,脸上也带了微微的生机,她说“多谢先生!”转身就走。
“怎么,李小姐决定忍痛割爱了?”男子跟在后面。
墨竹不说话,更不回头,绕过一条又一条的走廊,站在了金府的门外。
男子跟着她,出了府门。
墨竹穿过街道,走过窄窄的巷子,走回了自己的家。
男子一直跟在后面,默默无语。
她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几件陈旧的衣服,都是当初离家时带出来的。她将东西收拾干净,用一个蛇皮口袋装起来。抬起头,才发现,男子正站在门口,看着自己。
“请进!”墨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
男子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墨竹直起身子,那句她一直不能问出口的话,竟脱口而出“你是金府大公子金木梅?”
男子一怔,有些意外,可他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墨竹背过身去“我听我爹说起过,从小定的娃娃亲,名字都是挨着取的,取自梅兰竹菊。你叫木梅,花园的那位妹妹,便是木菊。我姐姐唤做墨兰,我是墨竹。早些年,都以为你会是个女子,所以……”墨竹笑了笑,转过身来,将行李拎在一只手中“抱歉,不管如何,是我对不住你。这是金家的信物,物归原主!祝你…幸福!”墨竹将一块羊脂玉放在男子的手中,转身朝前走去。
她已经三年没回家了。
身后传来清脆的碎裂声,她停驻脚步,稳了稳神,继续向前走着,头也未回。
夜色清冷,一轮圆月挂在天边,明晃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