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陲小城匿着金人细作,少年郎热血沸腾,欲当街除奸。
老江湖周瞎子说,“蠢货,宰了他,金人正好发兵屠城!”
当夜,少年们埋伏在城郊准备截杀。
马蹄声近时,周瞎子突然从草垛跃出。
血滴在少年手背,滚烫:“江湖不是快意恩仇...是活着的人,得活下去。”
…………
榆木柜台裂了道口子,嵌在柜面中央,像条僵死的蜈蚣,趴在那儿。算盘油腻,缺了几颗珠子,露出底下骨杆,油滑锃亮。周瞎子弓着腰,用块破布熟练地擦拭着搁在柜上的枪杆子。是杆好枪,名唤穿云。本该亮堂,可枪头子早被暗红锈迹给吃透了。可他看不见,只能任由铁锈末子沾了满手,又蹭到他洗得泛白的灰袍上。
周瞎子本是个镖师,如今是个瞎子。就像那面镖旗,缩在墙角,褪了色,像块破抹布。至于旗子上的镖号,他早忘记了,更不会主动提起。
街面死寂,日头毒,晒得地上浮起虚烟,连狗都不乐意叫唤。
“哐当”!!!
门板差点被撞飞出去。一道人影裹着尘土热浪卷了进来,冲散了屋里沉闷发霉的空气。
“周叔!周叔!出大事了!”是小石头。他不过十六七岁,几绺湿发紧贴在通红额角上,双眼却亮得惊人,直直刺向柜台后的周瞎子。“马六!就是那个新来的皮货贩子马六!他是金狗细作!货箱夹层里藏着羊皮,画的都是咱们城墙的薄弱处!”
少年身后还跟着五六个年纪相仿的半大小子,眼睛里烧着同样的火焰,混杂着恐惧和一种近乎狂热的兴奋。他们挤在一起,躁动,仿佛随时会炸开。
“周叔,您发句话!那狗东西的驼队还在西街口没走!”小石头一拳砸在柜台上,震得缺珠算盘直跳,“咱们抄家伙,当街剁了他!给死去的乡亲报仇!”
周瞎子擦枪的动作,只停了一瞬。浑浊的眼珠子在少年们脸上滚了整圈,像深山老潭上蒙了层油污,又沉又凉,偏生激不起半点波澜。反把少年眼中烧得正旺的火苗,浇熄了半截。
“抄家伙?”周瞎子喉咙里滚出咕哝,像含了口沙,“抄什么家伙?就凭你们手里那几根烧火棍?”他沾满铁锈的手,继续慢腾腾地在枪杆子上摸索移动,“当街剁了?痛快是痛快了。然后呢?”
他抬起眼皮,目光似刀,缓缓刮过每一张年轻的脸:“金人的狼牙棒,离咱们这破城,也就隔着两座山梁。杀他一个细作,后头跟着的,是几千几万把渴血弯刀!他们正愁没个由头发兵屠城!到时候,别说城中老弱,连耗子洞都得掏干净!”
小石头梗着脖子,“那…那就眼睁睁看着他把咱们城防卖给金狗?大伙儿再跟着等死?”
“放他走。”周瞎子吐出三个字,干脆得像砍刀剁脆骨。
“什么?!”少年们瞪着眼珠子,仿佛听到了最荒诞的疯话。
“放他走。”周瞎子重复,语气没什么变化,只眼白看着骇人,“他走得越快,这城,兴许还能多喘几天气。”言罢,指腹在枪杆锈斑上用力捻过,仿佛那里藏着通往生路的契机。
小石头们走的时候,门板摔得山响。周瞎子依旧歪在藤椅里,粗糙指腹在枪头上反复按压,留下朵朵锈痕。
日头终于熬尽了光热,沉沉地坠入山影里。夜气漫上来,带着边地特有的凉意,渗入骨髓。
城郊十里,乱葬岗。坟包半塌,枯树歪斜,阴风阵阵发出鬼哭,呜呜咽咽,卷起满地纸钱、枯草。
几簇半人高的蒿草后面,伏着几条黑影。正是小石头和他那群伙伴。白天在周叔那里压下去的火,此刻烧得更旺更烈了。
官道像条僵死的灰蛇,无声地躺在惨淡月光下。少年郎们死死盯着蛇头,仿佛要用目光在那片浓稠的黑暗里烧出个洞来。热血在血管里奔突冲撞,几乎破皮而出。
“周瞎子…就是个没胆的老废物!”一个少年压低嗓子,声音因激动和寒冷而发颤,“骨头都让狗啃软了!”
小石头没吭声,只把手里豁了口的旧柴刀攥得更紧,木柄硌得掌心生疼。
终于,死寂里传来声响。先是细微,像错觉,接着便清晰起来——是马蹄铁敲打在冻土上的声音,不急不缓,甚至透着从容。一个,两个…一小队模糊的黑影,在月光下浮现——正是马六那支驼队!
血液开始上涌,肌肉绷成了弓弦。只待一声号令,便要让这天地看看少年郎的血气!
就在小石头喉咙里那声“杀——”即将冲破齿关的刹那!
路旁枯草垛子,毫无征兆地炸开!腐烂草屑混着尘土猛地向四周喷溅。一道黑影,比夜风快,比鬼魅突兀,自飞扬地草屑中激射而出!那动作带着种被岁月打磨过的滞涩,却又在瞬间爆发出凶狠决绝,如鹰隼搏兔般冲向马六!
周叔,周瞎子!!!
他紧握枪杆,借力腾空。空洞的眼窝直直瞅着前方,仿佛光明并不需要眼瞳。
锈枪撕裂夜色,如电!精准无比地从马六脖颈后头贯入,带着股蛮横,又从喉咙前面捅了出来!切断了夜的呜咽,也切断了热血。
马六脸上那志得意满的笑,来不及惊愕,便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身形在马背上猛地一挺,像条被钢叉钉上岸的鱼。
“嗬嗬”,他喉咙开始漏气,眼珠子难以置信地凸了出来,死死瞪着那道近在咫尺身影。月光照亮了他脸上最后的表情——没有恐惧,甚至平淡,仿佛到死,他也不明白这致命的雷霆为何会来自一个瞎子。
嗤啦——!
滚烫血箭,带着浓重腥气,随枪尖拔出,猛地喷射出来,惨淡月光下,绣出妖异红线。几滴血点子不偏不倚,正溅落在小石头手背上。
死寂比坟场的夜更深沉,瞬间吞没了所有声音。马六死了,瞳孔里倒映着边塞荒原上的星辰,冰冷疏离。
风也跟着停了。小石头和少年们像一尊尊骤然失魂的泥塑,僵在原地。眼珠子几乎要脱眶而出,钉在几步外,那具还在微微抽搐的尸体和尸体旁那个枯瘦瞎子身上。方才还如同沸水般在血管里咆哮冲撞的热血,瞬间冻成了冰溜子,坠向四肢百骸,麻木,冰冷,令人窒息。
周瞎子拄枪侧头,耳朵翕动,空洞眼窝投向官道尽头。驼队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鞭子疯狂地抽打着牲口,不要命地消失在更浓的夜色里。
夜风重新刮了起来,呜咽再次响起。
老瞎子缓缓收回侧耳倾听的姿态,终于“望”向了小石头。
“娃啊…江湖…不是话本里的快意恩仇…”瞎子声音嘶哑,眼白里似有巨浪翻腾,又被他强行摁了下去,“…是活着的人,得…活下去。”
少年们如遭雷击,可惜周瞎子看不到。他枪尖拖在冻土上,划出道细痕,像条血蛇,无声爬行,断续,暗红,直至完全融入黑暗。
小石头低着头,死死盯着那几点红,仿佛要从中看出另一个世界的倒影。
远处,驼队奔逃激起尘土,在惨淡的月光下,像灰雾,缓慢弥散里透着不祥。那杆锈迹斑斑的长枪拖出断续血痕,如同大地上被谁骤然剖开的伤口,指向未知的远方。
风声呜咽,如泣如诉。谁又能说,少年郎的热血,又何尝不是老江湖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