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黄”先生,严格来讲,并不能称之为先生,甚至都不是一个人。它只是我儿时老家养的一条大黄狗,但我就爱这么称呼它,其缘由下文有所交代。至于为什么叫他“蛋黄”,这个倒挺有意思的,“蛋黄”很特别,最爱的不是啃骨头,而是吃蛋黄。只要我手里拿着煮熟的鸡蛋,这货无论多远,都能撒欢奔来,摇着那条毛绒的大尾巴,围着我打转,稍微逗弄,便跳老高。久而久之,全村人都知道,村东阿尼家的看门大黄狗,名儿唤“蛋黄”,不喜骨头,不爱肉,守着鸡蛋汪汪叫。
记得在农村那会,猫比狗稀罕,原因无他,猫可以帮主人家抓老鼠,守粮有功,不粘人,好养活。而狗就不待见了,不仅三餐要管饱,还一有空就爱惹事,撵鸡赶鸭,田地打滚,弄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但要说一点好处都没有,那倒未必,有时狗还拿耗子,管管闲事;摇尾乞怜,逗人开心;看家护院,也是把好手。只不过,这些优点放在乡下,还真没多少用处,抓鼠不如猫,摇尾为乞食,至于看家护院,要放到早些时候,只有地主老爷家才养一群狗奴才呢!
我家也是如此,没有深宅大院,只有破瓦三两,再则,奶奶嫌养条狗麻烦,一日三餐,还得照料。若不是那次我去邻居家串门,一眼相中趴在老黄狗身上,眯着眼睛,扭着肥嘟嘟的屁股,使劲吮奶的“蛋黄”,哭闹着要养,估计“蛋黄”也只能是别人家的狗了。犹记得“蛋黄”还是崽的时候,模样特别可爱,套句时下流行的行话,那就是萌萌哒。尤其是跑的时候,四条腿一蹦一蹦的,而那两瓣肥硕的屁股蛋子,也跟着上下晃动,着实有趣。
算起来,“蛋黄”算是最迟入我家们的,所以进来之前先得拜山头。当然,拜的不是主人家,而是,家里德高望重、劳苦功高的“管家”——大花猫。这大概是我们这独有的规矩:猫娘舅,狗外甥,进门叩首拜一拜。先不说有无科学依据,我们都知道这么一个常识,猫和狗是很难相处的,一个摇尾巴表示亲近,一个摇尾巴表示挑衅,要是两者从小呆一起长大的,那还好。可半路出家,拐一脚进来的,必须得让他们认个亲,否则家里还不乱了套。这和人与人之间相处,还真有异曲同工之妙。
“蛋黄”一开始进我家门的时候,总是不知好歹,老去撩大花猫。每次,都被狠狠的教训一顿,挠的满脸爪痕。可他不知道是不是真蠢,隔一段时间,又好了伤疤忘了疼。以至于到最后,大花猫也被其坚持不懈的精神所打败,或者说,对于死皮赖脸的“蛋黄”,充满了满满的的无奈感和深深的挫败感,一看它蹦哒过来,直接蹿围墙上自个晒太阳了。
有时候,我也怀疑,是不是养了一条“假狗”。别人家的看门狗,看到陌生人,便立马蹿出去,一阵狗吠,宣誓主权。可“蛋黄”就是胆小,见人就躲,看狗就跑。要是来人,穿着破烂,手里拿着棍棒,保准趴在我脚边,俯首‘呜哩哩’的低吟。更别说,逢年过节,村里噼里啪啦放着烟花爆竹了。这种突如其来的气氛,对它来说,犹如世界末日,蜷缩在床底,瑟瑟发抖。
可就是这么一条“胆小如鼠”的狗,竟然被污蔑咬人了。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明媚的午后,春暖花开,蝴蝶飞舞江湖。一个外乡人捂着左脚,一脸痛苦状,嘴里不停的咒骂:该死的畜生,天杀的。而“蛋黄”可怜巴巴的趴在角落,眼神里充满了惊恐。
“我家狗很蒜(温顺)的,不会咬人的吧?”父亲瞅了狗几眼,不确定的问道。
“哼!畜生谁说的准!”说着,便卷起裤脚,露出两个齿印,咄咄逼人道:“看看!这就是你家畜生干的好事!”
“可……”还没等父亲说完,便被打断。
“别可是了,这狗既然是你家的,那么,你就得负责!不拿个三五百,我就不走了!”那人一副吃准父亲的模样,恶狠狠道!
“那要不你先去看病,到时候看了多少钱,我赔!”僵持一段时间后,父亲叹了口气道。
“不行!到时候,你不认账咋办!”那人见父亲一脸为难的样子,估摸着乡下人也没多少余钱,转而说到:“那就给200,给了我立马走!”
“老乡,200不算多了,你看我可是受害者。”不知怎么得,那人语气突然软了起来。
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乡下人,不善与人争执,只想息事宁人。他回头看了眼“蛋黄”,刚想抬脚踹一下,可“蛋黄”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父亲又收回了脚,满脸的风霜最终化作一声叹气。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叠皱巴巴的小钱,全递给了外乡人。了却这件事后,父亲便下地干活了,临走前,对我喊道:晚上,给这畜生弄顿好的。
那时候,我还小,可早已懂了父亲话中的意思。看来,我家是容不下“蛋黄”了。晚上的时候,我特意煮了好几个鸡蛋。我知道,这是它的最爱。可“蛋黄”真蠢,一点都没觉得大事不妙,依旧吃嘛嘛香,还不住的瞟着我手里的鸡蛋。我心里那个气啊!蠢狗,笨狗,你都要被送走了,这可是你在咱家的最后一顿饭啊!罢了,罢了,也许傻狗有傻福呢?我把煮的鸡蛋一股脑,剥给了它。
当晚,“蛋黄”便被连夜送走,我呆在房里没去送它,只听见平时不闹腾的“蛋黄”,躲在床底,死活不肯出来,后来,还是平时照料它的奶奶,拿了个蛇皮袋,对它唤了声:进去。它便呜呜着,钻进了袋里。就这样,父亲将“蛋黄”扔到了人迹罕至的山里。
再后来,我听说西村又发生一起狗咬外乡人的事件,不过,这次闹得很大。那个“咬”外乡人的狗主人家,是村里二流子,不肯赔钱,言语激烈间反倒是将外乡人打了一顿,最后都引来了警察,一调查,反而将外乡人抓起来了,原来,这咬痕根本就是用夹子伪装的。每每想到这件事,我心里总不好受。
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蛋黄”了,直到它送走的一个月后,那个清晨,我还在被窝,突然,听到一阵呜呜的声音。我第一反应是“蛋黄”,可转眼一想不可能。刚想盖上被子,再眯会儿。感觉身旁有东西在打转,跳跃。睁眼一看,竟真的是“蛋黄”!我一个激灵,掀开被子,跳下床一把抱住在我怀里扭动的“蛋黄”。
原来,父亲听说西村那件事后,心头总觉得对不住“蛋黄”,便去山上寻。原本也不报什么希望了,只为心安,可哪知这傻狗真有傻福,竟然在山脚边被一户人家收留,这一个月倒是没受啥饥寒交迫之苦。
自此,故事结局应该是如此:我陪傻狗终老,傻狗伴我长大。但美好的结局,只存在于童话,我们永远无法掌握生活的轨迹,而面对突如其来的改变,要么顺从,要么缅怀。
不知从何时起,村里传出了这么一个小道消息,九龙山要开发建设了,附近几个村子的人家都要被征用。
大伙儿起初不信,这世世代代营生的地方,怎么可能说拆就拆,这儿可有好几百户人家,要是全都搬迁,要多少人力物力?!
不过,随着村拆迁办的组建,村里仿佛一夜之间变了天,平日里鸡犬相闻,安静和谐的乡村,一下子聒噪起来,村里那个晒谷场一下子停满了,混着柴油味,轰轰作响的铁疙瘩。村头村尾,也多了好些不认识的,操着一口听不懂口音的外乡人。
这突如其来的改变,对于久居此地,世代为农的乡人来说,也不知好坏,既有对未来新生活的渴望,也有对旧时光的眷恋。但农村人实在,考虑最多的是,对家里鸡鸭猪狗这些畜生安置问题的担忧。
家禽这些倒还好,卖掉或送人,总归有去处,可家猫,看门狗就为难了。我们这不兴吃狗肉的,尤其是自己养的,有感情,舍不得。
我也曾带“蛋黄”去新的安置房,可不知怎么得,第二天,他就自个跑回老家,窝在墙角不肯离去。来回几次,我也就由着他了,刚开始,我还会去给他送点吃食,后来,也忙,便拜托尚未签字的邻居照料,一日三餐,给口饭吃吧。再后来,忙着新房子的事情,也就慢慢遗忘了“蛋黄”。
有一日,邻居打电话来,说“蛋黄”走了,问我要不要帮忙埋了?我当时就傻眼了,“蛋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死了。我顾不上手头的事,急忙请假,赶回老家。
摸着“蛋黄”冰冷的身体,我脑子一片空白,却没有半点眼泪。我问邻居:“蛋黄”怎么走的?
邻居没有接话,只是一脸唏嘘,不住地道:“这是条好狗,好狗啊!”
后来,从邻居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得知,自从我们搬走后,这狗一反常态,守着老宅子,就是不让陌生人靠近半步,就连邻居也会被赶。等到村口几座房子拆掉后,便轮到我家了,这狗,发了疯似的,呲咧着利牙,追着人跑。何乃,再厉害也不过血肉之躯,怎敌得过钢铁巨兽,老宅子很快被推掉了。这狗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邻居当时还以为它跑去找我们了。
再后来,那些铁疙瘩莫名其妙得在夜里趴窝,第二天一看,轮胎都瘪掉了。起初,大家伙以为村里哪个钉子户干的好事,直到有一天夜里,原本静谧的夜里,乒乓琅珰,邻居起来一看,一群外乡人围在一起,拿棒槌敲打着什么。邻居有些好奇和担忧,披件外套,便赶了过去。走近一看,竟然是“蛋黄”!这狗正死死的咬着轮胎,任由棒槌打在身上。邻居当下大惊,急忙挤进去,护住“蛋黄”。可惜,此时的蛋黄已然进气不多了,浑身上下都是污泥和鲜血。
邻居将“蛋黄”带回老宅子,那里只剩下地基,却没了熟悉的人和那只懒懒的家猫。“蛋黄”没什么力气了,头腆在冰冷的地上,呼哧呼哧喘着气,似乎有些累了,眼皮怎么那么重,也许它真的想闭眼睡觉了。
等邻居从家里拿些被褥和跌打药酒回来的时候,“蛋黄”安静的睡着了,嘘!它睡的很安稳,我想梦里有座大房子,有那只不和他一般见识的家猫,也有小主人喂它的蛋黄吧。
你这只十足的蠢狗!笨狗!你倒是起来,吃我给你剥好的蛋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