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门当户对
一条小溪从八百里伏牛山蜿蜒而下,一路呼朋唤友汇成湍水河,浩浩荡荡流经九曲十八湾,所向披靡,势不可挡,到镇北忽然变得小心翼翼。原来镇北有座城隍庙,城隍神虽已升天,冥魂未散,河里鱼鳖虾蟹不敢兴风作浪。湍水河摇身一变,变作温训可人的秀水河,像一位睡美人,躺在镇东,年年岁岁,见证着秀水镇兴衰变迁,这里就是我祖父的家乡。
曾祖父是祖传乡村大夫,十里八乡小有名气。祖父是十八亩地一棵苗—一独生子,守着一座不大不小四合院,几十亩河滩地,过着庄稼人颇为殷实日子。平时,父子在田里忙碌,有人来看病,老太夫洗洗手,换件干净衣服,带病人到西厢房。
西厢房迎面立一土漆大木柜,成排成行小药斗里,有几十种炮制过的中草药。老大夫闭上眼,也能抓出党参、黄芪、白术、甘草……放到戥子上称,几乎不差分毫。靠窗摆张八仙桌,文房四宝一应俱全。都说大夫的字儿,沾个气儿,意思太潦草,老大夫则不然,工工整整毛笔小楷,落在淡黄棉纸上,如颜筋柳骨,此刻他更像个教书先生。
老大夫烟瘾大,八仙桌常放根旱烟袋,病人多是熟人,他习惯先抽两口,然后把脉、开方、抓药,再把药方夹在线装《本草纲目》里。
有人问:“自己抓药,方子在你肚里,还用存?”
“自然要存,你若下次来,还要看方改药呢。”挺认真的样子。
若外村人慕名而来,也好找,别人家门联:“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门迎百福丁财旺,户纳千祥合家欢。”他家门联独一无二:“有客待茶调阴阳,无事翻书求辨证。”半农半医,门联就是招牌。
守成从小聪颖过人,会说话就能背《汤头歌》,《伤寒杂病论》是必修课,子承父业是水到渠成的事。乡间大夫越老越吃香,有老不嫌少,只要老大夫在家,守成就无用武之地,只好去后院炮制药材。
守成不高兴,老大夫说:“只要有真本事,早晚有人求你,先成个家吧。”
秀水镇西十五里地杨家坡,有个兽医,人称兽医杨,不是祖传,自学成才,是个精明人,当过牛经纪,就是牲口买卖介绍人。秀水镇逢双集日,兽医杨去赶集,大夏天也穿长袖衫,分别和买卖两家袖筒里比码字、砍价钱,并不说话。待双方脸上露出满意神态,买卖成交。兽医杨接过报酬,喝碗糊辣汤,给女儿买一把油馍棒,心满意足打道回府。
兽医杨女儿小名容儿,容儿娘是村里数一数二俊俏媳妇,那时农村女人生孩子不用去医院,在家找个老娘婆(相当于助产士)就行。没想到容儿横在娘肚里,就是不愿出来。老娘婆卷起袖子,站床上一番折腾,孩子生下来,大人却死在血泊里。算命先生说兽医杨命硬,无福消受。
外婆流着泪抱走容儿,兽医杨又成单身汉,不少人上门提亲,他想起算命先生的话,好看女子一概不要,一跺脚,单取个麻脸续弦。
容儿五岁回来,见继母脸上有麻子,仰着脸对隔壁五婶说:“新娘不好看。”
五婶连忙捂住她嘴:“小孩子家懂什么,没看那脚多小,啧啧,那才叫三寸金莲。
容儿不知道,新娘的脸给家人看,三寸金莲给全村人看,好像脚的大小比脸上有无麻子更重要。
五婶喝完喜酒,对容儿爹说:“院子真大,种棵石榴树吧。”
石榴树寓意多子多福,果然,第二年继母便生下弟弟。弟弟是绑在容儿身上长大的,直到去村祠堂读私书,还要姐姐送。送就送呗,继母还嘱咐:“送到就回来,家里还有活呢。”
容儿也不全听继母话,站窗外听先生讲书,听的次数多了,也记住点子曰诗云。继母知道,麻脸变成酱紫色。
容儿像只旋转的陀螺,继母就是抽陀螺的鞭子,除了睡觉,鞭子一刻也不肯让陀螺停下。
父亲看在眼里,只当没看见,好像亲生女儿是媳妇从娘家带来随身丫头,想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只当没看见。心里却暗暗愧疚,认命吧妮儿,谁让你是女娃呢。
容儿听私塾先生说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不明白,女娃就不是亲骨肉吗!她不知道这话是圣人说的,就怨恨说这话的人。
容儿十六岁出嫁,颤巍巍坐上花轿那一刻,不像别的女孩,哭哭啼啼与父母难舍难分,自己也莫名其妙,仿佛鸟儿飞出笼子。
一缕清风吹开轿帘,容儿轻轻拉住,留一道小缝望外看,小麦刚出穗,油菜花点缀格外醒目,路旁野花你追我赶互不相让。绿荫笼罩的村庄,一个接一个从眼前掠过,不知道哪里是自己归宿。
突然,唢呐声响起,轿子颠得更快,婆家快到了。
父亲当着继母面装聋作哑,大事一点不糊涂,容儿嫁妆有二里长,选的女婿正是秀水镇老大夫儿子孙守成。有人说他高攀,他说兽医和大夫差不多,都替人消灾解难积德行善,况且自家四合院,一点不比男方家小,也算门当户对。
鞭炮声中,容儿被搀着拜完天地祖宗父母,关上洞房,长出一口气,看着满屋嫁妆,好像到家一般,对父亲的怨气也消了大半。
四合院核桃树下,迎来一拨,送走一拨,流水席从中午吃到掌灯时分。
送走最后一拨乡邻,孙守成终于掀开绣花门帘,容儿慌忙盖上红盖头。守成轻轻挑开,盯着容儿看了又看:“没错,就是你,我见过。”
“说梦话呢。”容儿没敢抬头。
“我真的见过你,你在池塘边洗衣服,我装过路人洗手,看你一眼,才放心走开。”
“有啥不放心?”容儿不解。
“媒人提亲,净拣好的说,我不相信,要亲眼看看,你要也是个麻子脸,我这辈子可就惨到家了。”
守成大容儿五岁,知道他是开玩笑,双手捂住脸,笑得花枝乱颤,小俩口日子在轻松愉快交谈中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