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与藩篱

(一)

 我的父亲,是个又好又坏,又最可怜的人。

 父亲生在60年代,新中国的繁盛气象还只有个苗头,改革开放的春风尚未吹起,他的成长,只能说是艰难的存活,父亲有十二个兄弟姐妹,能像他一样艰难存活下来的,只有八个,因此父亲常用他的成长中的事迹来教育我和姐姐,以使我们能懂得惜福。

 我爷爷有一双大而精神的眼睛,我奶奶有一双小而精神的眼睛,而我印象中的父亲,却只有一双充满了疲惫的眼睛。父亲有一个好笑的小名,叫做丑娃,但父亲的长相,只能说不好看,却够不上丑字,奶奶说取这个名字是为了让他好养活,也倒确实好养活。

 父亲其人的性格,从来都是混世魔王的典范,我和姐姐常讲他是天下第一个不讲道理的人,我爷爷的暴脾气是全家六个儿子坏脾气的根据,用奶奶的话来说是“一个老混蛋生了六个小混蛋”,现在这六个小混蛋也都各自活过了半辈子,随着岁月的流逝却丝毫也不减混蛋气象,都纷纷变成了大混蛋,父亲排行老三,还是个大混蛋里的大混蛋。父亲是有多混呢?奶奶说,父亲还是光腚小孩的时候,做了调皮捣蛋的事情,被奶奶抓在手底狠狠揍了屁股,结果没提防让他跑了,那一天奶奶一整天都没出的了门,因为父亲在屋顶上蹲了一天,抱着一堆石头土块,要伺机报仇雪恨,两条干瘦的腿把屋檐狠狠扒住,一双小眼睛聚精会神的守住门,不吃不喝的守了一天。奶奶说,他是真的要打回来啊,这孩子混得不得了,我是认了怂了。”

 至于他做了我们的父亲以后,在家里“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唯我独尊的家庭地位,更是他混世魔王的见证。

 父亲只念书念到三年级,因为他不写作业被老师打了手心,他又打不回去,于是一赌气就辍了学,回家帮着奶奶照顾一家大小,从上山放羊到下地干活,他渐渐能担起家里一半的农务,替奶奶分担些辛苦,老混蛋爷爷照例是不会顾家的,他只管做他的天涯浪子,我爷爷的天涯浪子做了整整一辈子,奶奶也为此整整辛苦了一辈子。这样长到17岁上,奶奶家的光景并没有好过一些,父亲在贫苦的日子里也堪堪长成了一把壮劳力,壮劳力到了岁数要娶媳妇了,可是家里一穷二白,17岁的大男孩了,几乎连条裤子都穿不起,炕上躺着嗷嗷待哺的弟妹,屋内是空空如也的灶台,老母亲几乎把眼睛都累瞎了,这个家是穷得再不能穷了。

 也是那一年,村口来了一辆崭新的卡车,车斗里站了一位衣锦还乡的村人,春风得意的冲站在旁边看热闹的父亲招了招手。

便是这一招手,父亲全部的青春和大半生时光都搭了进去。

              (二)

 那是一个春和日丽的上午,日头打山的西面斜斜照上来,照着父亲和一帮朝气蓬勃的年轻后生,他们兴奋的站在村口等车,旁边是他们又兴奋又感伤的双亲。

 原来衣锦还乡的那位村人,名唤马三,今年三十有五了,多早以前,这位马三家也是村里穷得叮当响的一户,后来马三跟人去外地打工,几年不着家,再回来时已经是一名金光闪闪的煤炭工人了,马三穷得叮当响的家也不响了。他这次回家便是给煤矿招工人,那煤矿工人虽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又脏又累的活,可是争不过这份工作是领工资的,而且是不少的工资。父亲和村里的年轻后生没有一个不动心的。

 就这样,马三拿着纸笔挨家挨户去招了人,约定这一天早上,各位未来的工人收拾好行李铺盖,集合起来等车来接。

 此时此刻,从没出过远门的年轻人们和父母亲生疏的道别,父亲握住奶奶的手,嘴里说着离别的话,脸上却是兴奋的颜色,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未来,没有终日面朝黄土背朝天,那未来是可供想象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

 可这未来,其实才真正是一眼就能看完一生。

 当一个煤矿工人一共需要几步?首先你需要一个领路人,不肖说父亲的领路人便是马三,马三崭新的卡车车斗里载着一车年轻人的希望,从早晨开到黄昏,中途只停过一次,让大家伙休息撒尿。车子越驶越人烟稀少,山的样子也渐渐从土山变成了石山,最后日落将至时,车子开到了一个四面环石山的小镇,镇上只见一片随意搭建的低矮的砖瓦房,错落的排布着,煤矿燃煤的黑烟在小镇的那头高高升起着,煤矿是这个样子的,是的,也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到了煤矿,要检查身体,也就是是成为煤矿工人的第二步。与父亲一行的都是些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年轻人嘛,哪儿有身体不好的?可是不是,当煤矿工人,体检要从外做到里,小年轻们光有力气不行,内脏上,血液上都不能出毛病,于是这个贫血,那个肺活量不足,这个血压又不够,生生给淘汰走了一小半。父亲在大浪淘沙里莫名其妙的留下了。

 走过了这些步骤,然后就简单多了,只需要像台机器一样,日日夜夜扎在矿上,为了拿最多的钱,干最苦的夜班,白天睡觉,晚上下井,晚上下井,白天睡觉。生活变成了一睁眼睛就上班,一下班就闭上眼睛。除了吃饭睡觉上班以外的所有关于活着的内容,都被这份工作赶走,肩上扛重物留下的伤痕会变成厚茧,手指用力过度的指节会慢慢变大定型,充满朝气的面容被会疲惫所取代,日子会一天复一天的,这样过去。

               (三)

 父亲当了工人领了工资,每月给家里寄米寄面寄钱,奶奶劳苦的腰背终于有了一丝支撑,这个家再离不得父亲的支撑,于是父亲也就一个工都不敢误,白天睡觉,晚上下井,白天下井,晚上睡觉。时间的轴扭得太紧,人生路上的风景好不好,坏不坏,就都无从知晓了。

 人生的路能有多长呢?你娶妻生子,你挣钱养家,你一晃眼的功夫,二十年就会过去。

 父亲整整当了二十年的煤矿工人,这二十年里,他娶了媳妇,这个媳妇年轻时有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扎一双粗黑的大辫子,殷实人家的女儿,穿戴打扮都很漂亮。父亲第一次去相这个媳妇时,虽然已经穿了只有光荣的工人阶级才穿得起的白衬衫和亮皮鞋,但神情里总掩不住穷小子的拘谨,这户人家有高房大院,比不得自家两间寒酸的矮屋,父亲琢磨着这家的女儿怕是不好娶。但父亲还是很顺利的娶到了这家的漂亮姑娘,听说那天,这家的漂亮姑娘躲在灶间偷偷看见了父亲,见完以后闹着爹娘一定要嫁给他。

 这个“听说”是听父亲说的,母亲嘴里的版本是父亲为了讨她做媳妇献尽了殷勤,最后母亲感念他心诚才勉强同意嫁给了他。到底谁对谁错已经不得而知了,最后的结果是漂亮姑娘做了父亲的妻子,生了我们姐妹,两个人已经堪堪过完了大半生。父亲和母亲,我不得不说,真是天造地设天作之合的一对儿,姥姥和姥爷的脾气那么儒雅、温柔,不知怎么生的母亲就像一瓢油泼辣子一样,和父亲的脾气一个赛一个的暴,我长在这个家里,只知道凡事做不对就要挨揍,考试不优秀就要挨揍,讲话讲不对也要挨揍,根据事情的严重程度,有时女子单打,有时男子单打,最可怕的一次,我生平第一次逃学,因为没写完国庆节的假期作业,因此极其惧怕尖酸刻薄的数学老师会在课堂上侮辱我,于是早上刚到学校就害怕的跑了,在校门外徘徊了一天,最后饿得受不了了,胆战心惊的回到家,结果被男女混合双打。

 或许因为父母亲的脾气过爆,并且一致的不讲道理,因此我和姐姐的成绩从不敢不好,无论因为什么都不敢稍有下降,最后我们俩还都考了两所不差的大学。

 父亲很骄傲,这也是他人生中最大的骄傲,所以我和姐姐变成了他在亲戚朋友中永远的谈资,他因为自己是两个大学生的爹,所以总觉得看不起别的什么爹。但骄傲是他的,外面的世界是我们的,是别人的。他的一辈子,依旧是白天睡觉,晚上下井,白天睡觉,晚上下井。

               (四)

 促使父亲做出从煤矿工人的职位上离休这个决定的,是一位工友的暴毙。那位叔叔前一天满了55岁,第二天就办了退休手续,第三天查出肺癌,没过一个月就去世了。下了几十年的井,终于能卸下一身负担,享几年清福的时候,生命到此为止了。

 煤矿的工作不仅夺走人的自由,而且夺走人的健康。父亲开始慌了,很快的,父亲托关系耍无赖,终于弄到了一纸离休书,像被恶丈夫休去的小媳妇一样,又开心又惶恐的离开了工作二十几年的煤矿。

 惶恐是为了生计,开心是为了自由和健康。

 但最后,父亲为了生计又不得不辜负了自由和健康。上有老父老母灾病不休,下有两个女儿正读着大学,人到中年,难上加难。

 只好以中年垂暮之躯再去谋生,做什么呢?没有知识,没有力气,没有本钱,好在还算开过几年车,掌握一门老司机的熟练车技,于是租了一辆出租车,车主跑白天,他来跑夜班,每天跑多跑少都要给车主交租,为了那一百块钱的租金,父亲轻易不敢懈怠,何况生活的巨兽还虎视眈眈,日子又被拘住了。

 终于又变成了白天睡觉,晚上跑车,晚上跑车,白天睡觉。终于又变成了睁开眼睛就上班,下了班又要闭上眼睛睡觉,疲惫让那双眼睛很少能为自己而睁开,这样的日子直到现在,无有停歇。

                终

 这一个冬日的下午,我在家度完了我的寒假,由父亲开着车,送我去赶火车回学校。在他的出租车,或者说我们全家的出租车里,我们聊了起来。

 印象中我和父亲很少聊天,我畏惧父亲的脾气,也因为两代人的代沟常使我们无话可聊。这一次,我们聊起了父亲的梦想。

 父亲抽着一只烟,徐徐向我道出这样一副图景,那时我和姐姐已经工作了,再没有讨债鬼每个月来讨生活费,还能给他花一点儿钱,为他在农村的油路旁盖一间阔气的大房子,他会在房子的周围种一片菜,养几只鸡,还要为他买一辆摩托车,买两只鸽子,他白天就架着鸽子,骑着摩托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把鸽子放出去,他说,听说鸽子这个东西很认路的,我看看它能不能自己飞回来。

 我听了觉得很想笑,笑我爸爸这样脾气铁汉子居然有这样一个有点幼稚的梦想,也笑我爸爸,在他的梦想里,终于从刀子一样的生活中挣脱出来了。

  藩篱还树在这里,这里的生活是白天睡觉,晚上跑车。

 自由也树在这里,这里的生活是该醒着的时候醒着,该睡觉的时候睡觉,生活是真正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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