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上初二。偏远北方的小镇,一年到头也没有什么节目。那个暑假,突然来了个马戏团,在镇子西边搭棚演出。和所有孩子一样,莫名兴奋的我,缠着母亲让她带我去看马戏。其实我从来没有看过马戏,也不知道会有什么节目,只是听说会有这样那样的动物表演。那时我是一个略有自闭的孩子,朋友很少。偏小的年龄与永远名列第一的成绩让我迅速得到了大多数同学的孤立。
那天傍晚母亲真的骑着自行车带我去看了马戏。小镇西边是山脚下一片荒芜的土地。虽已开发出一片居民区,而尘土飞扬的大道与零零散散的板房却仍然难改荒凉本色。马戏团的表演在一个厂房大院。小镇上来了好多人。暗淡天色中,我无意瞥到几个嘻嘻哈哈的男生,其中有一个是我一度暗恋的对象,于是顿时很紧张,生怕他会看到我。因为很少和同龄人一起外出玩耍,总是和父母在一起,这让青少年时期的我总是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自卑,似乎也再次印证了我的书呆子形象。
马戏表演便在泥土地上白布搭起的大棚中。人们一排排挤坐在低矮的长板凳上,台子四周与大棚顶端悬挂着几盏油灯,昏黄昏黄的并不明亮。空气有点湿热,混杂着各种动物的气味,汗的气味,泥土与烟草的气味,辛烈刺鼻。我坐在母亲身边。还不忘偷偷搜寻下人群中那个熟悉的身影。
演出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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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之后的很多年里,如同一根羽毛的我,远远飘出了那小镇,走过各式的陌生城市,漂洋过海,在一片又一片陌生的土地上扎根,又毫不留恋地飘走。可是,马戏团始终是萦绕我心头让我无限伤感的一个名词,这名词总会唤醒我对故乡对那个夏天以及所有逝去岁月的记忆。其实,那一晚的节目很精彩。有小马跳舞有大象独立有老虎跳火圈。那样触手可及,斑斓可怖的庞然大物与鲜活炫目的火焰,灼痛了我的双眼。我想坐在我身边的母亲也一定心怀恐惧,她向来害怕野兽毒蛇甚至池塘里的青蛙。我的母亲不是一个擅长表达甜蜜爱意的母亲,她一向对我采取偏严的教育。而那一晚,她温和地坐在我身边,我们观看马戏直至曲终人散,如同朋友。
其实那一晚,我再也没有看到我暗恋男孩的身影,虽然表演结束后在人群中我睁大眼睛努力地搜寻。现在我知道,他与在我生命中许许多多出现又消逝的事物一样,一转身便再也看不见。如同我的故乡,那些简陋而落寞的街道,夏日傍晚空荡荡的天空;我们曾经的家,可以看到星星的窗;小小的火车站,荒芜的铁轨与满山满地的野花。那些曾是我生命一部分的事物,一转身便再也不见,只剩下记忆,等待着渐渐成灰。而那时我却不知道。
其实那一晚,在惊险欢乐的表演中,我是一群孩子中唯一默默流泪的一个。为了怕别人看见,我努力挡住自己的脸。台上那些被当作玩偶的野兽,它们的可悲命运让我哭泣不止。那翻滚失败而被鞭笞的猴子,一声声惨叫印在我心中挥之不去。我看到,它们存在的意义便是为了娱乐我们——我们,自以为比他们聪明高贵的人类。在一片欢声笑语之中,我挡住自己的脸默默地擦去泪水。而今天我知道,不仅是他们,那些早已不知消失何方的野兽们,我们也一样是马戏团中的一员。努力地表演,遵循着别人的准则以获得食物,欺骗自己存在的意义,却不知这一切无非是一场戏。我们互相娱乐着对方,却看不清欢笑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
我想,今天我又开始怀念我的故乡,如同之前过去的每一天。虽然我知道——在许多无法抉择,惶恐落魄的世事中,这一点是最为清晰的——那就是,无论如何,我是再不能够回到我曾经的故乡了。我那卑微,落寞而遥远的故乡。她如同年少的我,如同我母亲尚未染霜的乌发,如同我初恋情人的身影,永远地离我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