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须翁

     他常常说自己还年轻。

     有没有太阳,眼睛里总是晴天。

     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忘年交”。他77岁,我17岁,隔了一个甲子。

     我第五次扣了扣门环,铁环上有我的温度。他有些耳背,五次不多不少,我欣赏他的自负,正像他仍在修剪那将死的吊兰。笑着不予理睬,躺在那已有些许温度的藤椅上,等着一杯香茗。

     两年前,我们在花园游玩,途经一段栏栅,看到一位鹤容老人,静静的坐在木椅上。看到我们走近,他绕到栏栅之后,放出了手中的斑猫。我的同学一定被这老头的浪漫吓坏了。我看着他,看着他放肆的大笑,心中有些莫名的意味。他既是老人,又是孩童。

    在之后的那些下午,每逢我经过花园,总会看到他独自静坐在长椅上,目光中充满了童真,凝望着来往的后生。我想认识他,可是他太老了……

    不是崂绿,是普洱。

    我猜他看到了我微胀的腹部。

    “我会栽活它的”。

    我笑了笑,不赞也不否。然后他在我身边另一张藤椅躺下,阳光打在他脸上,有些古老的魅力。

    他第一次邀请我去他家做客,脸上笑容和皱纹组合的极其诡异。就这样拦下我,带我回家。相信我,惺惺相惜的人会在陌生的时候就有一种感觉,我摸了摸他的猫,说:“可以”。而后他拾起手边的《老人与海》,大踏步的走去。我望着阳光下的他,分不清年轻人还是老年人,有些耀眼。

    是湖边的一座小屋,柴扉外的新树犹作浪漫状,在空气中隐隐嗅到一股熟悉的陈味。我踏进房门,恍然大悟——满满一屋的书籍,古朴、沉重到心慌。不过我想应不是心慌。现代化美感的大图书馆我兴趣全无,可踏足这间屋子,心中某一隅兴起一丝波澜。他自顾选出了一本书便躺在藤椅上阅读,那只斑猫也曼步走向花篮,静静的假寐。我忍不住笑出了声,一切都那么自然,兴不起一丝烟火……选了一本《猎人笔记》,在他身边另一张藤椅上躺下。(我自始至终都不明白,为何有两张藤椅)窗台上的吊兰半死不活,碎光打在上面,有一种庄严的感觉。他扭头问道:“为什么挑这本书?”“不知道,我喜欢它的味道。”他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我们会合得来的。”我撇了撇嘴,开始阅读……

    我摇了摇头。现在想起和他的相遇,都不敢与旁人细说。毕竟太过离谱,也有些顺其自然。我起身给杯子里添了些水,藤椅的吱呀声吸引了他,向我示意它的水杯也已见底,我同样佩服他的懒散。普洱茶润肠清脂,固然是好东西,可我并不喜欢。虽说是八十度水温的冲沏,可它的苦涩总让我感觉有些凉意。

    “最近总感觉不太清醒,有时不知自己在干什么。”

    “老糊涂了吗?你这个老疯子!”

    “哈哈,我偶尔就是疯子。”

    不知为何,凉意更甚,老人的话语有些凄凉……

    “我最近在学习钓鱼。”他指了指角落的渔具。

     我重新躺下。“怎么样?斑猫胖了多少?”

    “上周刚刚开始,这种事得慢慢来。”

    “嗯,慢慢来,你还年轻。”

     这时一贯的童真又浮上了他苍老的面庞。我相信钓鱼不会留住他的脚步。他总是这样,涉猎很广,却都未能走入门内,只愿意站在门前,高山仰止。

     想起了那次他曾痴迷于台球。只因某晚丁俊晖的成功和心头的一股热血,我却要为之埋单……被他拉入台球室,我一边暗暗想着他是怎么知道我会打台球的;一边回应旁人的笑容,无奈中带点强硬。暗光灯下,他手持的球杆和他瘦高的身体竟毫无违和感。看他时而伏台观察,时而杵杆思考,时而手舞足蹈,心中莫名的升起了一种恐慌。为什么?恐是夕阳近黄昏吧。“少岳,该你了,只剩撞球和黑老八了!”我低头暗暗的谜笑,熟络的将杆头偏移两公分……

     睁了睁有些酸涩的眼睛,揉了揉有些发胀的脑袋,才发觉是不觉中睡了过去,伴着一个不长不短的梦梦境不愿再去回忆,是一张枯老的面容。普洱茶已凉,我起身将它倒进那盆吊兰。身旁藤椅已空,斑猫亦走,夕阳洒在旧书上,微微有些怅然。说不出的感觉,道不尽的缘由……

     小城的八月莫非是雨季?才一会又是落雨的天气。远树朦胧着,像是绿色的呼吸。腹中还无饥饿感,家中也无人,我便找了条毯子,想睡下去。老人呢?老人嘛,年纪大了总爱四处走走,不抓紧做点想做的,就,就怎么样呢?……睡梦中似乎有敲门声,很急,多手,伴着阵阵熟悉的,又忘记了的声音。

     两个月前,我第一次和他的家人一起吃晚饭。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们也都有了各自的儿女。饭桌上,家人对他毫无疏离感,打闹、嬉笑,甚至做游戏。这让略微有些尴尬的我想起了鲁迅的一句话:难道必须为尊者讳,为长者讳,为贤者讳,“真人”不露相吗?接着老人说了很多,说起了他那条破旧的牛仔裤,说起了用年轻时的自负捍卫心里的乐土。老人有些微醉,家人有些坐立难安,怕是在担心醉酒的老人吧。我却认为他们有些小题大做,微醉的老人甚是可爱。我看出了两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的彷徨,表兄妹吧,各怀心事,兴许是初吻回来,在饭桌上,话比平时少了许多。老人忍不住问:

     “孩子们,你们怎么了?……”随后恍然大悟,大笑起来

     “奥,你们俩一定是闹了别扭……”

     我猜想他一定看出了原委,毕竟趟过了青春。我也懂他的笑点在哪。

     整晚,家人对他呵护有加,处处迁就,甚至有些过头,当真把他当小孩看那种。而他的态度也绝不像平时同我交流的那般睿智,顽皮——

     “你这个老疯子”

     “哈哈,我偶尔就是疯子”

     ……

     我随后退出了饭局,让他们其乐融融。这晚,星很明,月很亮,只是……对只是老人有些虚假??……

      ……

    又是一阵急促而繁乱的敲门声,记忆中的重叠让我惊醒,天已大亮,我赶紧开门。但随后的一幕将我打懵,却不惊讶。呵呵,想想就心酸——却不惊讶。冲进来的是身穿制服的医生和护工。老人的家人紧随其后,他们将老人从衣柜中翻了出来,连同那只斑猫……

    他的家人在一旁对我解释,关切的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又似没有的——怀疑!他们说老人两年前就被检查出有轻微的幻想症和狂躁症,是精神病的一种,所以才搬到这里独自静养。最近几日突然和老人失去了联系,这才强行闯入家里……我怔怔的出神,老人的家人说道:“这才有个小孩子的样嘛。”

    原来他一直躲在衣柜里。

    我身上有了第二张毛毯。

    我早该注意到他家人的无奈和那莫须有的渔具,

    以及他那看似玩笑却真实的话语。

    睡梦中阵阵熟悉而又被我忘记的声音,此刻充斥耳边。

    老人被带走了,走时似乎已不记得我,但在发疯似地挣扎中看向我时微微有些羞愧。我朝他挥了挥手,起身时,有两行眼泪挂在脸上。为别人流,为自己流,还是为这玩笑似的蹉跎两年而流?我自己还要问他人。但这时候除了中央那只斑猫外,没有能做证明的人。他正如百年才开一次的奇花,不知这百年内年年开落的桃李们做了些什么,只是笑。不是悲,不是喜,而是超乎悲喜的无边的永久的微笑。他像是什么都了解,而万物在他的注视下,又像是不值得被他了解……就这样一个老顽固。

    此后我经常抱着那只斑猫来到小屋。

    仍想对他说:“这里是你的帽子,这里是你的外套,我们出去走走吧。”

    我将永远感谢那些使我和他独处的夜晚。

    那间小屋夜夜能听见湖水茫然的拍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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