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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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雨下了起来,连空气里都是黏的。

雨水织出一条很脏的小溪,滑溜溜地从人的脚下钻过去。像茶缸里头泡久了的茶叶,结出厚厚的棕黑色污渍。

风从巷口吹转而过,夹带着雨水,沾湿她的鬓角。鲜亮的绸衣活似在水里泡过,早已因潮湿而黯淡了。

她心里到底不太快活。

沟渠里的泥泞,透出苔藓的霉绿,腥气。对街飘来酸萝卜咸菜腐烂的味道,长年累月未洗过的皮鞋的臭气,淡淡地漫在空里,沉闷衰朽。

沿道上,她踮着脚从水洼间绕过去,看到地上趴满了花白的传单,像吃了败仗的国军抛枪弃甲,被雨水浸得一塌糊涂。

什么“缉凶送案”、“诸希公鉴”云云,她虽看得不甚明白,也懒得再细琢磨。

但那特意用朱砂描过的“六万银元”,倒是很容易就抓住了她的目光并心弦。

“啧,怪事,恁样多的一笔钱,够一辈子吃穿用度了。”心里是越发不快意了,转念一想,却也释然:“一码归一码,钱虽是多,可也还得有命去花才是。”

巷子又是那样的深,勉勉强强踮起脚尖迈过,生怕又会被湿滑的墙壁挤得倒退回去。家家户户房门深掩,似乎便在暗地里证实了,这世道终归不很太平的谣言。

终于瞧见那扇朱红的门,天色仍早的缘故,门槛上头高高的红灯笼还未燃起。雨水从房檐上头滴滴答答地淌下来,打在墙角堆积的破坛子破瓦罐上,“空空”地响。门口的铁链上面挂了些雨珠儿,倒是让锈迹显得鲜明光亮起来。

她知道这时候门常是锁着的,便也不恼,索性站定了,有一声没一声地在那边叫门。

“开门哟,开门。”那声音尖细,尾声处颤巍巍的,拖得极长,像是长长的指甲在木板上刮蹭着,听了总归让人不大舒坦。

有人应答了一声,门闩打开来,从门缝里现出一个微胖的中年妇人,身上套一件大红的洋花绸短衫,翠绿的阔腿裙。为遮掩那怕人的皱纹,粉是抹了很多,全都僵硬地堆在面皮上头,活似刷了层厚重的白漆。脸上的胭脂浓浓地晕在一处,陪衬着那张人老珠黄的笑脸,平添了些好笑。

这是她在近前,再加上熟识,方才看得清楚。若是旁人不知晓,远远看过去,大约会以为是谁家十五六的黄花闺女了。

她向那妇人欠欠身,恭顺地喊了一声:“十三姨。

这身装束于她的年纪而言,似乎是有些不合时宜;然而于职业,招揽生意,却是再适合不过。

在那夜半的时候,她领几个花枝招展的姑娘,一行人蹲守在巷口,站在那儿,定定地打量着过路人。谁看看她们,她们便也就冲着那人笑一笑。

有醉酒的人,胭脂香粉辣着了他们的鼻子眼睛,叫他注意到她们白花花的脸蛋与脖颈、暗地里头窈窕的身姿,即刻就被勾去了魂儿,她只消勾勾手指头,他们便迷迷登登地跟着进到店里来。

而她和她干着同样的行当,在房里的那一种。

“脏吗,”有时候她这样问自己。

像那盥洗的时候,她用力擦拭着身上的痕迹。能擦去的便尽数擦去吧,至于那些难以擦去的,她也不愿再过多地去提及。

她正抬脚迈过门坎去,却赫然瞧见那条泥泞不堪的沟渠。

———

下雨天,客人自当是少了许多。而倘若要来,便是些通宵达旦、挥金如土的主顾。

“都是些难伺候的金主,随便哪一个,没有三五个姑娘,说什么也应付不来。”那穿红戴绿的中年妇人,掩上门,抽出一把绢花扇子,作势扑扇两下,脸上的粉当即掉下一层。虽是作出那抱怨的情态,满眼里却噙着掩不住的笑意。

门房呵欠一声,嘀嘀咕咕地随声附和几句,像是嘴里含着水,稀里糊涂听不清楚。

是的,那些人够她从他们身上捞一笔油水了,她想。说是难应付,心仪的姑娘笑上一笑,裤兜里面的银票便“唰唰”的往外掏。

她说得好听,什么怕丢、给她们的脂粉钱代为保管,谁不知道进了她腰包,便再难出来了,却又不得不看她的眼色行事。

“笑棠,你可是个勤快人,来的真早。唉呀,可不像那寒烟、彤云们,仗着有几分姿色,越发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不错,这身衣服倒是好看,我怎么跟你说的来着,别净是穿那些白净的,显得人病怏怏、没点精气神儿,好像吊丧去一样,客人看了心里头也不喜欢。”

天色渐晚了,门房点起那两盏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烛焰闪动着暧昧的光。留声机的碟片架起来,花花绿绿的衣裳、与人声的喧闹吵嚷,逐渐充斥这原本沉闷的厅堂。这深巷中的馆子最繁忙的时段,便从这时起。

店里三五个客人,不多,自聊自的,点几壶小酒、几个小菜,在那里消遣着乏味,没有姑娘去给她们作陪,各人又觉得更添闷乏了,只好讲点桃色相关的故事,聊以慰藉。

厅堂里忽地安静了几分,只有灯火摇曳的影,烛焰窸窣的声息。大家屏息凝视,见那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现出一只柔弱白皙的手臂、昏暗中显得神秘而娇俏的笑颜。

凝春走进来,穿一身绛色红梅的旗袍,袅袅娜娜的姿态,头发梳得油亮,羊脂玉的簪子,盘出个漂亮的如意扣。手里头的油伞,往下滴落了一两点水迹。

她弃下伞,理一理鬓角的乱发,从兜里摸索着,半晌、抽出一根瘦弱的南京牌香烟,夹在食指与中指间,水碧的烟盒衬着指甲上的蔻丹,更是好看。

笑棠听到他们低声议论着她,也捕捉到那流言蜚语中不怀好意的目光。

香片烟的气味焦灼在她指尖,干烈浓醇,而富于刺激性。

一个烟圈在她的眼前跳升,夹带着一句若有若无的问询:

“他不来么?”

她的嗓音沙哑,听了易叫人心头蠢动。

笑棠姑且停下手头的活,转过身子瞥了一眼。

“谁呀?”

“你这人怪了!私底下清楚,倒来问我。”

“他?来不来就由他了,我倒也不像你那么盼着他。”

“为寻我开心,又说这些荒唐话。倒成了我盼他来,还不是替你打算。”

“唉,你别怪我多事,我是想你们的事早点成了,你也早点从这苦海里头脱身出去,大家皆大欢喜。”

“成不成,也就那样吧,这日子,倒也过惯了。”

“年纪还轻轻的,说什么丧气话?我年轻时候,可不像你这个样。”

凝春说着,掩着面笑一阵,灯光里头映出她的面颊,添了些绯红,这一笑,竟浑然不似三十出头的人儿了。

“忙完了,我请你吃酒。”

笑棠不忍拒了她的好意,明知自己不会喝酒,仍旧点了点头。

杜凝春算是这楼里头资历最老的,连那十三姨也得敬她几分。和她一起进馆的那批姑娘,早早地攒够钱替自己赎了身,或是有相好的客人,买去做了妾。

传闻说她也有个相好的,家里头非富即贵。笑棠从没见过那人,听旁人讲,长得一副年轻漂亮的后生模样。

本来男婚女嫁,两厢情愿,商量得好好的,日子也定了。谁知道就在那跟前一个月,有个女的突然找进馆子里来,大着肚子,说是那男子的妻,见了她,倒也不吵不嚷,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下来。

“自那往后啊,我谁的话也不信。她们说我糊涂,我倒还真算是想明白了。”

“先前是我傻了,非要觉得女子找个靠得住的男人、这一辈子方才有着落。现在我自己独个过日子,乐得自在,不也好得很?”

“可是、人家背地…背地里常乱讲坏话,说……”

“他们爱说我跟什么人纠缠不清?任他们讲去。没有的事,编起来一套一套的;真有了的事,又往里头添油加醋,还嫌不够。”

笑棠正耐心听她讲着,觉着是这个道理,谁知她戛然而止,朝门口那边挑一挑眉,像是在说“瞧谁来啦”

她只沿着那边看去,正对上那人的目光。

“说曹操、曹操到,我就不扫了你们的兴了。”说着,凝春向她递了个眼色,自顾自走开,坐到一边去了。

笑棠倒有些促狭似的,对着那男子,两个人客客气气,仿若平添了生分。

“进屋里说。”

———

“你可知道,我最近同他们新学了些占命的法子?我替你看一看可好。”不容她分辨,他径自执起她的右手,倒像是仔仔细细端详着,没有半分其余的心思在里面。

“这是朱砂手,管富贵的命相,哪个好福气的若得娶她为妻,定能飞黄腾达、子孙累世的。”

“净拿些有的没的忽悠人,油腔滑调,别的姑娘家信你,我却是万不能信你那一套的。我若真那样好命,怎会落在这般境地里头?你同她们、那平日里好嬉闹的一群人调笑去,莫要消遣我了。”

“好,得了,知道你不信,又当我和旁人也这么讲。”

“笑棠,你看着我,我是认真的——明日我同她们讲,给你赎身,你同我回去、回我家里去,好不好?”

“秋白,不要说笑了,你知道我……这种话不能乱讲的,我怕我又会当真…到时候,大家面上都不好看。”她眸色暗了暗,不动声色地把右手从他袖底抽了出来。

“从今往后,我不说笑,再不说笑了…”

他沉默了半晌,叹一口气,仿佛做出个极艰难的决择。

“我不和你玩笑,哪怕是倾家荡产,我只要赎你出来,明媒正娶,让你做我的妻。”

她冲他笑一笑,并不答话。暗地里实则已感到有些惶恐了,觉得事情来得这样好、这样快,总归该存有些隐性的弊病于其中。

“我早已经思量过…倘若十三姨问我要八百两、一千两,给她便是。”

她在心底一番编算,正巧接上他的话茬:“她不会答应的…你在我身上费越多的心,她只会把我攥得更紧,好从你那套来更多的银钱…”

他还正想说些什么来反驳,而她不容这一点时间,又接着说下去:“不必再说,我知道了…这件事往后再商量。”

他与她之间的氛围就那样僵持着,直到寂静被一阵敲门声打破。

“笑棠,你在里头?怎么锁着门,孙少爷来了,快出来见客。”

听见像是那鸨母十三姨的声音,她忙起身迎过去开门。

“呦,这不是顾公子吗,许久不曾见了呀。”十三姨谄媚地笑着,一边自顾自走近,不知是有意无意,正挡在她二人的中间。

有一阵子他不吭声,而后低着头,从怀里摸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布包来,解开了。她一看,是个梨木的盒子,便了然于心了。

“记得你喜欢吃南苑的梨花糕,你瞧,还是热的…只是有些碎了,样子不大好看。”

她愣一愣,瞥见十三姨脸色阴得很,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里,又垂下来,只陪了个笑脸:“哎,多谢你一番好意,只是我近来常犯消渴,恐怕不适宜吃这些糕饼的,你且先放在那边桌子上好了。”

他也是识时务的,见此情此景不宜再多说,放下点心盒子,推说有事,便也就那样告辞离开,脸上的神色淡淡的。

他一出门去,十三姨刚刚还一团和气的笑脸,登时就板结起来:“好你个丫头片子!叫你不要同他往来,把我的话当耳旁风,自个儿巴巴地贴上去!”

“那穷酸小子,兜里没几个子儿,就凭那副好皮相,装出一副正经人的样子,使得些小心眼,倒将你骗了个团团转,可怎么是好?”

笑棠就任由她在那边奚落一番,也不答话。心里头揣测着,他方才说那番话,几分真、又几分假。

她叨唠了一大堆,想起什么来,忽然有些慌了神:“我不多跟你讲,误了正事。”一边拽着她的手就把她往外拉,一对小脚来不及着地又迈出去,“快,快,孙少爷还在雅间里头等着呢,点名叫你去陪。这会子没去,只怕是要恼呢。一个红牌还叫人三请六邀?晚了,仔细人家怪罪。”

———

听她这么一讲,笑棠心底发怵,却是不敢耽搁,直奔楼上去,进了那第二趟最里间的厢房。

房里不见有旁的人侍候,只见那二十岁出头的青年人,独自坐在那紫檀木的堂椅,一身藏青的长衫,并颈上一条梨白的风巾。此时正捧一杯龙井香茶、轻酌慢饮,更添了些温雅的气质,颇不似官宦家的子弟。

“你就是、名叫笑棠的?”

这倒是奇怪,她在心底纳罕着,一边低敛眼眉,从远处朝他福了福身,算是个答话。

“可否近前些来?”

她应一声,正走到那人跟前。

“姑娘可认得一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见她半天犹豫不答,又道:“姓顾、名叫秋白。”

“认识,只是不知、您有何见教?”

“劳烦姑娘,把这物件交到他手里。”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严丝合缝的信封,双手递到她手边。

“这…”她并未伸手去接,瞥一眼他的面孔,又瞧瞧那信封的封皮。半晌,复又凝视着他,像是问询的姿态,而后缓缓启齿:“只怕是,我担当不起。”

他仍是那递出物件的姿态,僵僵地伫在原地,面上有些窘。

她只觉得事情实在蹊跷,顾秋白前脚刚走,后脚这孙少爷就托她转交东西给他。不是这东西有古怪、便是他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瞒她。

可是她又想不通,若是要那般隐秘,为何偏生又要从她手底下过个转场。是当她精明、还是觉着她愚钝?倒是不怕她捅了篓子、或是走漏了他们的风声。

“唉,好吧,我暂且收下,待他来便交予他。方便的话,你且告诉我一声,这里面是什么东西?不然,我老要疑心。”

“多谢、多谢,劳驾了。”他朝她作了个揖,过于客气的态度倒叫她有些过意不去。“也怪我,刚忘了说清,招人误会。里面就是些普通的书信,姑娘用不用打开来验查一番?”

“不了,那样便太冒犯了。”她接下那信封,安安稳稳地捧在手里,像对待旁的客人一般,习惯性地冲他笑一笑。“交付给顾秋白的事情,我记下了,不会忘的。”

像她预料之中那样,他登时红了脸,低着头不知如何是好,半晌,又连忙拱手作揖。

“如此便好…告辞…那我便告辞了…”他便那样红着脸退了出去。

笑棠回到自己房里,拿着那信封琢磨了半天,终究琢磨不出个名堂,心底越发烦闷,索性把它塞进六斗橱的抽屉里面。

———

杜凝春独自坐了一会儿,喝了一小壶酒,身上发了汗,这会子过堂风一激,略又生发了些寒意。

窗外的灯火,呼吸着幽暗的微芒,渐渐地稀了,几点星子明明灭灭,倚在苍蓝的天陲,鬼䀹着眼。单薄的窗纸泛出暖黄的色泽,将躯体瑟缩成一团。

烟与酒是常伴同着她的,和孤寂一起。但她心里自有个度量,倒还不至于叫它们腐蚀坏了她的身体。

她在劝说笑棠的时候,总不免会忆起少时的自己。说像,却也又不大像,只是有那么一种执念似的东西,不住地拉扯她的内心。

“信、不信?最后到底没什么区别。该好的还是好、赖的也仍旧赖。”

别人看不上眼,她倒是稀罕呢。

壁炉里的炭火熄灭,一夜的笙歌近乎散尽,化作了朱衾罗枕上的酣睡与沉眠。

有一瞬间,她似乎就要伏在酒案前、枕着手臂睡去,却倏忽感受到一种下坠般的不安,猛然惊醒。

门缝里透出一道细碎的霓虹光,有人推门而入。她没看清他的样貌。

那人自顾自走过来,在对角的桌旁坐下。她暗自打量了半晌,觉得像是个生面孔。

来过这勾栏院里、而她不曾见过的人,是从没有听说的。

似乎什么人说过,醒着的时候越是噤口不言,醉了反倒更加口无遮拦。

“嗳,不喝一杯?”

“也对,你们尽你们的欢谑,只有像我这般无趣而又苦闷的,才堪可饮酒去。”

他不答话,只拿起酒壶,替自己斟满了一杯,向她致意似的举起酒杯,而后一饮而尽。

她见是如此,破涕为笑,又灌了一杯下肚,像有火舌在舔舐着她空洞的躯壳。她又看看他,觉得他的眼底有星子在跳动,跳闪出狂乱的光影。

一夜。

她醒来的时候,天空现出淡青的色泽,一点微弱的阳光,在烟花巷陌间流淌而过,空气中的微尘,柔软而细腻地浮动着。

他早已离去。

她看看身上披着的那件灰色大衣,目光里纠葛了些说不清的思绪。

———

笑棠一夜里没睡好,难得来晚了,却正巧撞见杜凝春同那陌生的男子面对面坐着,谈笑甚欢。临别之际,他二人竟还拥在一处,卿卿我我的样子。

这实在也是怪了,从未见杜凝春同男子这般亲近过。

笑棠走近前去,站到她前面,一叉腰:“他是谁?那男人…”

凝春不答,仍旧瞧瞧手头未燃尽的烟,那火星忽然迸溅,几乎要烫到她指间,这才慢慢掐灭了它。

“你…凝春,我劝你一句,还是离他远些…看着不像好人。”

“喏,吃么?”

她不知从哪变出一小盒蜜饯,拿在手里晃了晃,不容她婉拒,稳稳地塞进她手心。

“很多事情像是看得清了、却又说不清。”

“我想你同他走得近些,而你不愿;现在你叫我离他离得远远地——这可不是万万使不得?不然,就算作我闷着声儿,白白吃了亏。”

———

自她从孙少爷那里收去书信,顾秋白许多天不曾来了。笑棠想想,觉得是他先前醉得厉害,放了空话诈唬自己玩儿,没有脸面再来见她。

那样多的钱,他从哪里弄来呢?嘴上说着好听,也只不过是说说罢了,倒不如跟她合计合计来的实在。

还说什么不是玩笑?空许诺言的家伙,真也该打。

若是他念头打消了,再不同她一处,好歹也同她来说一声,她另想一套狠戾的诀别的话,把他骂得远远的、骂得无地自容才好。一声不吭就没了踪影,倒叫她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心里总归有些闷闷的,觉得可气,怕人看出来,又只好装作不以为意的样子。

谁曾想,半天的功夫,馆子里便生出了事端。

他们就那样带人闯进来,大家两波人马吵吵嚷嚷一番,闹的鸡飞狗跳,最后到底谈崩了,二话不说就放了枪。

枪一响,这可就乱了套———总有那些人,听到枪声响了,就满心以为丢了脑袋的那个是自己。

笑棠有些胆颤,二话不说便去翻她自己的珠宝奁,金银细软收拾妥帖,又从枕套里面摸出一张银票,就匆匆忙忙推门要走。

谁知这一开门,却正对面迎上一个人,两人皆是一惊,不约而同喊了一声:

“啊呀!”

半晌回过神来,看清对方,这才都松了一口气。但仔细打了个照面,却又慌了神:

笑棠看他浑身都是血,衣角还不知是被刀还是子弹划破了两道子,狼狈极了,而手里头还紧攥着一把枪,惊骇得满脸惨白。

而他皱一皱眉,四下里张望一番,只顾对她道:“笑棠,你快走,这里不安全。”

“你流血了…这枪…从哪来的?”

“不是我的血,其余的先别问…快,你到外面去避一避,从后院绕出去。”

“记住,别回来,等事情结束了,我自会去找你。”

她使劲点了点头,披上他递过来的呢子大衣,遮住那一袭仍旧鲜亮的衣裙,系上围巾掩盖了面孔,只露出一双眼睛,又深深地回望他一眼:“你多保重。”

她从厅堂穿过去的时候,看见满地里躺着血肉模糊的人。她不敢看,生怕看见熟悉的脸面,心里会更止不住地作呕。

有几颗子弹擦着她的耳边飞过去,而她早已从矮墙翻过去,没命似的跑到对面街角的阴影里,这才敢停下来回望一眼。

许多拿枪的人跑过来,冲进那烟火缭绕的小巷。又响了一阵枪声,末了,四下里一片死寂,她听见有狗在狂吠,又变作了极微弱的呜咽,渐渐地连喘息也听不到了。再没有什么人声,约莫已经死光了吧?

她紧一紧衣裳,心脏的狂跳方才平息。才意识到,脸颊已被泪水打湿。

———

到了他说的事情结束的时候,许多人围上去看。笑棠挤在人群中间,仰着头张望,院子被一把火烧了,断裂的木头劈劈啪啪地响着。烟雾缭绕,倒像个废墟的样子,不见有半个人影。

“让一让、让一让啦…”有人横冲直撞地从人群里挤过去,推搡了笑棠一把,她一个趔趄,正撞在一人身上,她抬眼一瞧,竟是杜凝春。

“凝春?你怎么…”

她的样子终归不很对劲,脸上像是失去血色了的那一种白,嘴角绷着笑,眼神却不知道飘忽到什么地方了,整个人显现出一种苦苦支撑中的疲弱。

她喃喃自语道:“他的枪打中了他…死了、都死了。”

“你说清楚,是谁、怎样了?”

“还能有谁?”杜凝春苦笑,点一支烟,背过头去不再看她。

恍惚间,笑棠似乎看见她眼角带泪。回身瞧瞧,仍见她神色如常,便疑心自己方才看走眼。

人群一阵骚动。

“走,瞧瞧去,说是那特务头子的尸首抬出来了,他们正要挂上城门去呢!”

“嚯,好家伙,哪个有能耐的打死的?”

“嗬,甭提了…也真是不怕死,他二人正对着面,各自开枪,他一枪打在那特务的天灵盖,料想当场就该没了命,谁知那特务留了一口气,临死还扣了扳机,不偏不倚,正打进他的胸口里头,那血当时就往外哗哗地涌…”

“后来怎着了?”

“不晓得,说是还吊着一口气,子弹取出来,血却止不住,怕是不行了…”

“没事的、没事的…不是他…”笑棠不住地嗫嚅着,仿佛自我安慰一般,“哪能是他呢?他定然打不中、所以不会是他……他怎么会打枪呢?是啊,当时他手里也拿着枪……”

她越发骇然,却无论如何难以抑制那些胡思乱想的暗涌,索性推开人群走过去,非要看到那人的样貌不可。

———

那人就那样躺在那里,似是没了声息。

她在心里以为不是,却终究是他。

她默默走过去,伏在他身边。他微微抬头,见是她来,艰难地抬起手臂,握住她的手,她再不推开,只是轻轻地回握,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脸颊。

他将她的手展开来,一边轻轻摩挲着掌心那点淡淡的朱砂印痕,冲她笑了,目光有些迷离、又仿佛是困倦了一般。

“还记得我说的吗,手心藏朱砂,是大富大贵的命…怎么哭了,别哭……富贵在天,死生由命的事。”

他恹恹地躺着,喘了一会儿,忽然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她忙按在他肩头,将他身子稳住:“别动!血好容易止住,又该崩开了,怎么是好。”

“你去找那姓孙的…他替我收着那六万两银元,你尽管拿去…文书…文书装在信封里面,应当还收在你那儿。”

“这事情,我却也对你说不清……你要记得,我同你从不讲玩笑话的。”

她早已顾不上听他讲什么,只顾在那里含着泪点一点头:“躺下,你且躺下…你不愿讲,我不问便是…”

他只是摇头,阖了眼说道:“往后的日子,别委屈了自己,好好过…连带着我的份儿一起…”

她忽然萌生了一种骇人的猜想,慌忙喊了他一声,他却不答话了,头垂到一边,握着她的那双手也松开来,垂下去、垂得很低。

她低下头,掀开他的衣襟,血已经在里面洇成了一片。

后来呢?他们盖上白布,任凭她呼天抢地,终归将他抬走了,连同那特务的尸首一起。

笑棠恍惚间看见那特务的脸,觉得有些面熟,待到赫然想起的时候,只觉得震悚。

“怎么会是他?”

那男人,前天的时候,她还看到他和杜凝春在一起,两个人像是很熟络亲昵的样子。

这时候她确信,自己方才并没有看差。

“事情既已成了这样…提它做甚?”

笑棠与杜凝春对视了一会儿,两人相顾无言。笑棠忽然呜呜地哭起来,凝春叹一口气,掩着脸颊,只暗自垂泪。

“去它的…去它的六万两银钱!我可活什么劲…可活什么劲?”她嘴唇颤了颤,仍旧没有恢复血色,挤出个难堪的笑来,双腿一软,眼看就朝着侧旁仰倒下去。

好在杜凝春不像她这般失魂落魄,伤感之余仍还清醒,连忙上前来搀住了她。

“没事了…没事了…”她拍一拍笑棠的脊背,像在安抚困厄的孩童。

“你可还记得…他说,你一个人,要好好地过……”

她抬起头来,见那夕阳斜照,染成一副赤色的霞图。远方的烟火,渐也延烧到城畔。

“一个人过,挺好的,也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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