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吃货行走江湖多年,忘不掉小时候村庄里的一碗猪肉。
这是一碗什么样的猪肉呢?
每个月的农历初一、十五,村里会出大价钱,由抓阄轮流的几个壮汉挑选村里农户家养的肥猪,毛光膘肥的那种,五花大绑到一个空地上,捣鼓捣鼓半天,就把这头被命运选中的肥猪料理好了。大概我们那边的狠话“过得了初一,过不了十五”就是这个来源吧。
村里的婶娘们就在村中间礼堂的边上灶房里,用柴火烧起大锅,煮上村东头老井里的泉水,把杀好的猪肉、猪下水挨个煮好。煮好之后,由村长带着壮汉们在村里祠堂拜祭,念叨些吉利话,许一些风调雨顺好收成的愿望。这时候,见过祖先的猪,就不是原来的猪了,沐浴了神光,多了一些神秘的色彩,带着一村人殷切的期待,它的肉,就不能叫猪肉了,叫作“神瑞”。
拜祭完,这只“神猪”还是原样被抬回礼堂,大家分分工,你来切肉,我来切下水。剩下的婶娘还会在煮肉的汤里加上新打好的稻米,煮成一锅软乎乎的猪油饭。汉子们就都蹲在边上石阶上,抽着水烟,唠嗑着这一季的收成,或下一季的播种。家里的小孩子们自然是在边上转悠,闻着肉香,又不好意思要吃的。
等到该切的切好,该煮的煮好,便有人开始捏米饭团,一个个椭圆型的,紧实,泛着油光,还会飘出淳朴的好闻的肉味。其他人,每人端着一个中等的或铝盆或木盆,盆里是清一色的肉或者肥肠、小肠、猪肝等,挨个往地上摆好的不锈钢小菜盆里放,一直到每个小菜盆都装好均匀的“神瑞”:几大块五花肉、一到两块排骨、一节猪小肠、一段肥肠、几片猪肝、猪腰等等杂货。
大约到当天傍晚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各家各户就开始自发地拿着零钱和自家的大碗到礼堂集合,这时候势必是有一个壮汉拿着村里的名单挨个点名,被叫到的都是户主的名字,这户人家的媳妇或者孩子答应一声“在这”,另一个壮汉就叼着烟头,手脚麻利地把菜盆里的吃食过秤,“哐”地倒到他们自家的大瓷碗里,报出数字,那又势必还有一个壮汉听到数字,就接过钱,收好或者找零。这就是整个“交易”的过程。交易完,还有一项特惠活动,就是每家还能到旁边,由一位面相慈祥的婶娘往“神瑞”上搁俩猪油饭团。
回到家之后,就可以吃了吗?不,还有一项工作要做。
家里有土地神龛的、华光师祖的或者观音菩萨的,只要是神界的都可以,不挑,把领回来的“神瑞”撒上一点盐,再端放神龛正中,郑重其事地点三根香,敬上,再念叨一些吉利话,许一些风调雨顺好收成的愿望。讲究的,还会叩首拜三拜,烧点“元宝”。毕竟村里大家共同的祖先尝过了这肉,回到了家,家里的神也要先尝一下,还是要跟直属领导打好关系的啊。
这一步结束之后,就无所顾忌了,把五花肉切成半厘米的厚片,倒到油锅里翻炒,加一把蒜苗,加一勺酱油,放点盐,放点糖,变色、起锅装在粗瓷大碗里,就着其他菜和白米饭,真香啊。当晚的饭,都要添个半碗。
那碗猪肉是真香啊,香气扑鼻而来,肉皮油亮晶莹,肉质弹牙紧实,余香绕户,没有味精鸡精的刻意,只有乡村柴火炖炒出来的淳朴。想起那个香气,仍然是“历历在鼻”,那时候可能村里零食种类少,那时候可能家养的猪不吃太多饲料,也有可能是料理的人用心,更有可能,人家是“神瑞”,香一点也是正常的。
掐指一算,大约有十多年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猪肉了。那个我小时候一直以为有1000户人家的海边小村落(其实后来才听说是200户)现在已经日渐颓败,年轻人都外出务工,有的把小孩也带出去了,种地的基本都是老年人,到政府征收之后,田地也荒芜了。
近年,有混得好的人回村,在村外开阔的地方要了块地就盖起崭新的乡村大别墅,太阳光照在那琉璃瓦上,黄灿灿绿幽幽的光反射着。等到过年的时候,小车、亲戚,来来往往,倒也增添了几分人丁兴旺日子越过越好的感觉。
只是原本在村中间的礼堂因了这乡村别墅群的兴起、范围的扩大,慢慢地被挤到了乡村的角落,每个月两次的仪式,也变成了一回,有时候人手不够,也只能向祖宗告个假,下回诚意一起补上。看起来大家都成为了合格的辩证唯物主义者,不再那么地相信这唯心的“神瑞”了,只有我还在这里絮絮叨叨它的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