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么久了火车还没有来。
在1972年的6月份,虽说是到了夏天,可也没有太热。可是,常玲的白衬衣却已经要被汗水浸透了。
月台上挤满了人,周围人们头上挂着汗水,一头焦躁地望向火车将要来的方向。铁轨在烈日下明晃晃地刺目。
傍边的汗水蒸发出来的酸腐的味道,令常玲打了个寒战。不知多久会被发现。焦躁和渴盼,一时间被担心打断:自己不是旅客,不知道能不能到达目的地。
走出单身宿舍,常玲知道自己完了。也不知道自己该逃向何方。
自己死定了。突然发现自己要想着回家,回自己老家:“我要回家,我要见爸妈。对不起,可是我现在真正的想他们!在死之前。我要见见你们。爸,妈,我真的好想你们”
突然尖锐的哨声响起来,有人开始用高音喇叭提醒大家往后靠,火车将要来了。还没听见火车进站的鸣笛声,却老远看到一队白色的穿制服的公安往这边走来。
常玲一下仿佛被定住了,全身仿佛冻得僵硬一般一动不动:“完了,一定是来抓我的。可是,这么快吗?”
公安快到面前了,她下意识地转身别过脸去。白色队伍在她面前并没有停留。她只看到蓝色制服裤整洁,军鞋齐刷刷地从常玲身边走过,又整齐划一在人们钦羡和倾慕目光中向前离去。
上了火车,难得有人让了让,常玲也挤着坐了下来。她才发现自己白衬衣已经湿透了,里面的背心贴在身上。她尴尬地缩回腰,佝偻了背,希望没有人注意她。
“妹子这是要到哪儿去?”对面一个脸色黢黑,戴着棕色头巾的女人,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问道。
常玲心里正乱着,被上车前那队公安一惊,心里又慌乱,又不知所措,正不知怎么回答,妇人傍边一个圆圆脸,也是皮肤黑黑的15-6岁的小姑娘打断,又指着头上一个硕大的袋子说:“妈,你管人家呢,快把袋子放稳,要掉下来了!”。
火车摇晃着,常玲也起身帮妇人一起把这只硕大的袋子又往里用力推了推,放好,看看稳妥了,才又坐好。
妇人不等常玲回答,就开始唠叨自己女儿了:“到处野啦”“没心思上学啦”,叽哩哇啦常玲一点听不进去。好在没有人再问她,她就装着很疲乏的样子,靠着车厢靠背,闭上眼睛。
可是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跟过电影似的,最先出现的,就是袁四海那张白白胖胖的死人脸。是的,他死了。她杀的。她也不知道,杀个人真的很简单。她就把他杀了。
昨天晚上,袁四海又在深更半夜来敲常玲的门。常玲不敢不开门,要不他会无休止的大声嚷嚷,他会拼命地敲门,直到常玲开门为止。常玲在厂里已经没有脸面了,他毁了她。常玲恨得咬牙切齿:“他早就该死了!”
二
袁四海是常玲同一个厂里食堂的厨师之一。
这个厂有是个三线厂,两千多人。三分之一多是单身青年,每次到吃饭的时间,食堂里坐满了人。食堂属于后勤部门,单食堂厨师就有七八个,加上打杂搞卫生的,也有十好几个人。而且多半都是结了婚成了家的。
想到这,常玲就后悔当初刚进厂的时候,想家想得厉害,这个袁四海,看这个刚进厂的小姑娘瘦弱得像颗豆芽菜,来打饭的时候,每次就多打些肉给她。常玲很是感动,但是的确又吃不下,后来还是倒掉的多。就和袁四海说了:“袁师傅,谢谢哈,我不要太多的肉,要浪费了”
这样,袁四海不知怎么想了法子,知道常玲家是北方人,自己爷爷辈也有人在北方。就试着悄悄做了北方菜,用铝制饭盒装好,热了趁打菜的时候,偷偷塞给常玲,说:“我也是北方人,我做了菜给你尝尝,看对不对味”
常玲没想到在大西南的三线厂里,还能遇到老乡,又对自己这么好,心里不知道怎么感激。而且这个袁四海又有家庭,有孩子,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像个慈爱的大哥哥的人,会让自己走上不归路。
常玲刻骨铭心的记得,那年冬天,常玲感冒发烧,请假没上班,也没起来吃饭。袁四海听说了,给她送了饭。常玲实在后悔自己太相信他了,完全把他当成大哥哥,然后给他开了门。一切都无法逆转地发生了。
常玲真是年轻啊,真以为这个袁四海是一时冲动犯了错误。他对她这么好,不想这个事情传出去,毁了他的家庭,毁了他的工作,自己也不光彩:“如果报了警,他被抓了,自己仍然要在这厂里上班,以后还怎么立足?”
当事后,袁四海痛哭流涕跪在常玲面前请她不要告他,不要报警的时候,常玲真的希望这一次就不要再发生了。
可是,事情并没有向常玲希望那样,一切似乎没有发生。袁四海后来有一次得手后,终于说出了心里话:“小常,我没关系的,你一闹,我那黄脸婆就得和我离婚,我也巴不得离婚,到时候我们成两口子,哪里都能生活,你就只有跟着我啰,哪个还敢要你?”
“我会说是你勾引我,”袁四海厚颜无耻地觍着脸,一副已经吃定这个柔弱的小姑娘的嘴脸。
终于有一天,事情传到袁四海老婆耳朵里。当下她就冲到常玲正在上班的车间里,把她拉下车床,两耳光扇向常玲,又撕扯她的头发,嘴里还大声地骂着,哭嚷着。事情半个厂子都知道了,虽然大家都不会相信是这个说话都细声细气的小姑娘去勾引这个五大三粗的袁师傅,可是,厂里领导,同事,人们除了同情这个瘦弱的姑娘,谁都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是,至此以后,常玲明显感觉到,年轻的小伙子们不再围着她转,和她开玩笑,甚至她有时候请他们帮忙,他们有时推不掉,也都是讪讪的,做完赶紧离她远远的。更别说有些女同事,只要看到自己的丈夫或男朋友附近有常玲,就会把他们支开。
孤苦无依的常玲,想不到命运会给她这样的一个安排。常常夜晚想到当初技校毕业,自己决定留在这个三线厂的时候,万分不舍的父母怎样的让她随他们一起调回老家,北方一个小城市;后来又是怎样经常呼唤她回身边。
每次挂了电话,自己就哭得肝肠寸断。眼泪流干,第二天搽搽脸,还是得上班。是啊,调动哪有这么容易。还有两个弟弟在父母身边需要照顾,工作调动不是一下子能解决的。
另外,袁四海也为这个事发了话:“你别想调走,你调动到哪里我会不知道?你TM飞天上我也会把你捉下来!知道了你的底细,哪个愿意接收你!”
三
许继峰是这年刚调动到常玲他们厂的技术员,个子瘦瘦高高,脸色比其他人要黑些,眼眸一圈浓密的眼睫毛,令他的眼神格外清澈。他笑起来似乎很不好意思,不笑的时候却显得眼睛深邃沉静,那天常玲一见他,突然莫名地心跳得很厉害。
本来常玲在车间里也是少有的技校生,理论知识,动手能力都不错,车间主任也是比较重视,因此把最新的几张机床交她管理。除了每天的日常保养,重要细致的活,都交给她处理。所以许继峰也先要和她认识。
那天第一次见面,常玲印象非常深刻。记得那天她正埋头工作,车间主任老吴叫住了她,常玲抬头一看,老吴旁边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她停下手里的活,走到他们身边,主任介绍:“小常,这是我们厂技术科新来的技术员小许,许继峰,专门负责我们车间这一块的,你们认识下,以后你们的工作要多配合”
常玲一听,忙擦了擦手,右手朝着这个小许伸出,这个陌生的小伙子一看到常玲,也好像吃了一惊似的,又看到常玲伸出了手,一下反而红了脸,然后不好意思地笑了,赶紧伸出手,握住常玲的手。
常玲一下子觉得这个小许好像春风,轻轻地吹拂自己心里的荒地,似乎让自己看到了有小草从泥地里拱动萌芽。
许继峰第一次见到常玲,猛一看见,以为是自己以前的邻居王凡凡,一个可爱,又惹人疼爱的小妹妹。自己倒是很喜欢她,但在那个时代的少男少女,根本不敢往那爱情方面去想,只是有着朦朦胧胧的想要去保护她,单纯地爱护她就好了的感觉。直到王凡凡一家在初二学期调走了。
常玲和王凡凡神态非常相像,唤起了许继峰内心青春少年的美好回忆,也不由自主地想要去保护她,亲近她。
许继峰对常玲那种朦胧的,特别的关注,也能感觉到常玲对他似乎也有好感。但常玲有时表现出来有点怕,又有点冷,让许继峰觉得哪里不对劲。
很快,他听到了关于常玲一些模糊的传言。那天小许中午和同一办公室技术员小张在食堂吃饭,说起自己一个图纸给常玲,常玲半天做出的活,比自己想象的还好。正夸着,旁边一个大姐,正吃完饭,放下筷子,边收拾饭盒,边搭腔:“其实那个小常,工作,能力都不错,只是可惜了……如果不是和……,破坏别人家庭”她朝食堂打饭里面努努嘴,顺势又瘪了一下“……正经成个家,多好”
小许没听懂,但隐约觉得常玲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秘密。他沉默了,犹豫了。
四
不多久,常玲也很快感觉出来小许的冷漠。她立刻又将她自己的心柔软的那部分伪装刚强装备起来,每次都是故意拉着公事公办的脸,和许继峰交谈,配合工作。
许继峰明显感觉出常玲态度的变化,自己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因此也就每次说完工作的事情以后,会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聊。可常玲总也不再和他多说,这样又是一段时间过去了。
一天,许继峰正到常玲车间去取加工好的一个工件,想着去他们吴主任那里,有一些其它需要技术支持的程序要走,需要主任签字,也想顺便聊聊,常玲这个人,他还是很想多了解一下,他觉得自己不想再失去一个好姑娘,他直觉常玲至少是一个值得去了解的姑娘。
刚走到吴主任那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远处就有人大叫:“干什么”然后哭喊吵闹嚷嚷声喧闹起来。
又有人冲过来:“吴主任,那边打起来了!食堂袁师傅老婆又打到车间来了”
原来,袁四海老婆知道自己农村户口,靠着袁四海有了厂里人身份,有了农转非户口,厂里解决了工作,虽然工资不高,可也是不用在农村辛苦农活。
但是,袁四海和常玲的事,基于她对自己丈夫为人的了解,知道不可能是常玲去勾引袁四海,但常玲在厂里一天,她家里那个老袁就像苍蝇一样去围着她转,万一哪天小姑娘缠不过答应嫁给袁四海,她就得滚回老家,她苦心经营的家,还有两个儿子,就都没有家了。这是她想都不敢想的。
所以无论如何她要挤走常玲。她知道袁四海已经在常玲那里尝到甜头,常玲又是一个人没人敢给她出头,袁四海就不会放过常玲的。袁四海老婆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但做事情不可能有更高明的解决办法,她不敢和袁四海吵闹,她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找常玲。只要逼走了她,袁四海总会老实一段日子。她想,没办法,走一步是一步。
等许继峰吴主任他们赶到时,袁四海老婆胖滚滚的身子已经和常玲瘦长的身子粘着,裹在了一起,在地上翻滚着。她拼命想去抓常玲的脸,但常玲虽然瘦,到底手上还有点力气,可以死死地把她推出一定距离,但是颈,肩,却给她抓出一道道血印。
吴主任大声喝斥:“干什么,像什么样子,跑这里来打架!这里是上班的地方!我找你们领导,处分你们!”
袁四海老婆披头散发哭嚷开了:“吴主任啊,都是你们这里这个妖精,你一定要开除她呀!她破坏别人家庭,袁四海不要我了啊,我怎么办啊,我几十岁的人了,就没有了家,孤苦伶仃的了哇,我也不要活了啊,啊!啊!”
许继峰他们众人拉开这两个女人,常玲在这疼痛,羞辱中,拼命想忍着不哭,却因憋着难受而脸部通红,又扭曲,显得狰狞而狼狈,她没有看许继峰,许继峰却看到她莹白的颈项渗出道道血迹。
许继峰不知怎么回事,一下子头上血往上涌,一把抓过袁四海老婆,往后一推,袁四海老婆始料未及,一退没站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她一下子不哭了,瞪着她浮肿的眼睛,张大了嘴。
“常玲是我的女朋友,以后你不许再来找她麻烦,你们以前怎么样我不管,她和你们家有什么事我也不管,以后,”说的这里,许继峰拧起眉毛,咬着牙从嘴里憋出一句“来找我!”
五
其实本来许继峰还没有想好自己是不是要和常玲好,但是被袁四海老婆那一闹,就仿佛成了真的了。
常玲没有拒绝许继峰的宣告,但她理解为是为了帮她脱身而宣称他们不一样的关系。至少,这样可以摆脱袁四海了。她想。
因此心里她非常感谢许继峰,却也不敢有过多的奢望。她想这样也有个保护自己的人,她想先休息下再做打算。但对于许继峰对她的关心,甚至有时候真正对她有那种想了解她,怜爱的神色,她都不敢看,有一种想逃的感觉。
春节前,那年冬天很冷。最冷那几天,有一天,常玲送了条围巾给许继峰。那时候很多厂里的男女朋友们,送男孩子礼物,多半都是女孩子编织的毛衣,背心,或者围巾。常玲送小许这条围巾用好几股细毛线拧一起合成的粗毛线织成,而且颜色很特别,是红白色针织围巾,看着,带着都很温暖。她说:“许继峰,我知道你是帮我。谢谢你。你不要担心,如果你不喜欢,你也收下,全当我谢谢你,我不会缠着你,,我,等这些事过去了,我会和别人说清楚”说完转身走了。许继峰攥着这条围巾,看着她倔强的背影远去。他知道现在多说什么,对她来说,都是伤害。
然而,常玲再一次看到许继峰时,却是昏迷在医院里。
那天许继峰加班很晚,回宿舍的路途中,有一个山沟。常年会有一些碎石子滚落下来。人们过这个豁口的时候,通常先看看这些砂石的动静,或者趁石头刚滚落停顿的当口快速通过。不巧的是,小许那天加班天黑,过去的时候被一块滚落的碎石头砸中头部,昏迷不醒。
可是,常玲从医院回来后,她完全不相信这是个意外。首先,许继峰不是第一次从这里通过,而且也不是第一次加夜班;其次,最主要的,是有一次路上遇到袁四海,正是许继峰宣称是常玲女朋友不久,袁四海拦住常玲,头压下来都快抵着常玲的头,声音好像从两片嘴缝里挤出来:“你现在有野男人了不是?你要不要看他咋个死?”
六
袁四海又来敲门了,一边敲,还一边喊着常玲。常玲不敢不开,她就是这样,担心别人听见,担心别人笑话,也知道,再担心自己也还是躲不过这个人的魔爪。
常玲开了门,袁四海肥壮的身子挤进门,不等常玲关门就来想抱她。常玲拼命推开满是酒气的厨师,一边说“门开着,快关了,吵醒别人了”,袁站不稳,跌坐进门边的椅子上,一边还嬉皮笑脸的“有啥哦,人家早就知道我们的事了”,又站起来低下头,嬉皮笑脸地看着常玲又厌恶,又害怕的脸:“你是不是还想着那个小相好来救你?哈哈哈哈”随后一阵得意的狂笑。
听他这么说,常玲更是恨得咬牙,更加确定是这个畜牲害了许继峰:“许继峰,是不是你干的?”
“谁?”他假装糊涂地晃了晃脑袋,又假装恍然大悟“你的男朋友?哈,还是惦记着他。”
又是一阵大笑。然后突然停住:“我说,你怀疑我杀了他?”
盯住常玲看了好一会儿,又跌坐进椅子,才悠悠地说:“那也是你害的他。”然后背往椅子上一靠:“他想和我抢女人,哼!”
“他死了,或者以后植物人,这事儿就算了,否则,”
他看了看常玲,看她又害怕,又可怜,一下又嘎嘎笑出声:“好了,我不会害你的,只要你乖乖听话。”
“我的青春就这样被你毁了!”常玲恨得心里铁一样冰冷,坚硬。“他必须死,就今天”
“我没有办法了。”常玲脑子里完全被仇恨充满。
“只有杀了他”
她打定了主意。常玲很久以前就开始失眠,神经衰弱,医务室给开了安眠药,平时吃吃断断,好像还剩了好多。
看着喝得醉熏熏,头重脚轻的袁四海,常玲突然很轻快地去给他倒了一大杯茶水。
正渴的不行,头晕脑涨的袁四海,想也没想,一大杯灌了下去。
常玲赶紧哄他上了床,把他给开心的,使劲抓住她的手,又胡乱地摸索着。可是不一会儿,他就瘫软在常玲的单人床上一动不动了。
这么多的安眠药,谁知道会不会让他死。常玲看着这个令人厌恶的脸,已经一动不动:“不行,今天你一定得死!”她跪在床上,抓过枕头,死死地捂在这张仿佛是浮肿的胖脸上。
她以为他会挣扎。可是,下面这个人只轻轻动了动,就没有动静了。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松开了手,这才觉得自己的手脚不听使唤,身子差点也趴下了。
好静啊!
常玲仿佛虚脱般的,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安静。还有轻松。
她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笑出了声。最后被自己的笑声吓了一跳。
床上的人一直没动。她终于有点怕起来:“他是不是死了?真的死了?”
她还从来没有和死人待在一起过。她也不敢去看他是不是真的死了。她重新爬到床上,把被子好好地给那个人盖上,蒙着头盖好。
天开始发白了。看了下时间,快5点了。
常玲还是记得洗了把脸,拿起牙刷想像平时上班前刷刷牙的,想想又放下了,端起牙杯接了自来水,咕噜咕噜漱了漱口,穿好自己最喜欢的白衬衣,黑色的及膝半身裙子,黑色凉皮鞋,走到门口,想了想,回身拿了自己的人造革白色小包,取出钥匙放下,拉上门,走了。
七
清晨出门后,常玲径直走向工厂大门。急急地赶着想避开上早班的人们。
出了门,那时候还没有出租车一说。厂里到城里还有7~8公里,素常厂里人们逛城,叫进城去,那都是有班车,平时里上班时间,一天两次,算是通勤车,方便家住城里的职工上下班。周日一般是隔2~3小时一趟。常玲这会儿出来,不可能有班车,就是有班车,她也不可能坐。
她现在想的就是尽快离开这里,一个人。
这样她必须步行7~8公里,才能到城里,那里有一座简陋的火车站,她可以在那里搭上去北京的火车,到了北京,在转内蒙,她不能多想,只要到了北京,上了转呼和浩特的火车,她就有希望自由了。
自由,这两个字突然像两颗冰凉的钉子扎进常玲的心。
“其实,……”常玲悲苦地想到:“如果能见到爸妈,见到两个弟弟,就够了”
这个时候,火车已经在无边无际的铁轨上跑了两天了。常玲低垂着头,掩在塔拉下来的头发里的长长的睫毛,已经濡湿。车厢外,夏天闷热的天气里,突然黑压压的雨云布满天空。
突然,一个霹雳在车厢外炸响,大雨倾盆而下。常玲趁这个机会,赶紧抬手抹了一把眼睛,然后扭头看着车厢外。
车厢外大雨如注,似鞭子抽打这火车,犹如狂怒的巨人鞭打着这里原野上奔驰的铁龙,驱驰这一节节车厢拼命狂奔。
常玲痴痴地看着车厢外这一幕,突然想到了“逃命”这个词,这列车也是在逃命吗?它逃得了,我逃得了吗?天的狂怒终究要过去,天总要放晴。我呢?我的命运,逃得过吗?
窗外仍然黑漆漆的,车厢里有几个人走动起来。人影印在玻璃窗上格外清晰。
一个穿铁路制服的女服务人员走了过来,后面跟了几个人,到了常玲的这节卡座,停了下来。
常玲没回头,也能清晰地看到那几个人的神色,仿佛如释重负。她明白,就是这样。
一切都很快。其实这并不高明。常玲欺骗的是她自己。
判决也很快下来,还不到半年。
事实清楚,罪行恶劣,杀人偿命。常玲早就明白,一切就快结束了。
好在执行死刑那天是春季。刚过完春节不久。常玲想到能看到1973年的春天,还是不由自主的感到开心。
谁都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大卡车上结结实实捆绑了好几个即将执行死刑的人犯,常玲在其中,最年轻清爽的一个。虽然五花大绑,怎么看都还是好看,看游街示众的大卡车开过去的人们,都说不清的惋惜和惆怅。
突然,有个人在人群里叫起来:“快看,那个女杀人犯笑了”
果然看热闹的人们看到那个年轻漂亮的女犯人,捆得严严实实的,却神情轻松,仿佛不是在游街,好像在春游呢。
多年以后过了很久,人们都没有忘记这个五花大绑的女杀人犯,在最后游街示众的大卡车上,那灿烂一笑。
还有人群中的许继峰。最后一次,她看见了他。头上还缠着绷带。他那天,故意戴了一条红白相间的围巾。
她认出来是自己织给他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