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深处,蕴藏着丰富的石油,可是开采石油当中的每个环节,也隐伏着不可预知的风险。在伊朗工作的第二年冬天,我们乘坐直升机倒班,中途就遭遇了惊魂一刻。
那天,从印度洋吹来的飓风在波斯湾掀起了滔天大浪,卡基岛上的椰枣树被风扯着头发摇来晃去,树下的几茎枯草也在风中惊悸般地发抖。远处,残阳像一只倒扣的小船,在水面上挣扎,一个浪头扑过去,便沉入了大海。天色渐渐暗淡,候机室的顶灯散发着幽幽的白光,我们一行九人坐在椅子上,等待着从阿萨鲁耶调派的直升机接我们去往“挑战者号”海上平台。
朦胧的夜色中,像事前有约定似的,路灯们齐刷刷睁开了眼,放出晕黄的光,在黑暗中融出一片光明。大家已经枯坐了几个小时,都有些不耐烦,有人打哈欠伸懒腰,有人干脆闭目养神,就连一直打游戏的毛晓强也把平板电脑丢在一边,扯起了鼾声。正在百无聊赖的时候,旁边的老陈捅了我一下,说:“你听,飞机来了!”,我凝神静听,果然,空中传来细微的“哒哒”声,这是直升机特有的声音。很快,“哒哒”声便由远及近,像用了催化剂似的,那声音膨胀了许多倍,刹那间从天上倾泻到地面,又在地面奔腾冲撞,碰的鼓膜生疼。我跑到窗户跟前一瞧,明亮的灯光下,一架蓝灰色直升机已经降落,它瘦巴巴的,像一个放大版的蜻蜓,光看机型就知道,既不是法国制造的“海豚”,也不是美国制造的“超级美洲豹”,而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淘汰下来的“贝尔”军用直升机。机身上面的油漆斑驳,舱门好像被什么东西撞过,凹进去一大块,由于门锁松动,此时像得了摇头疯,在那里“咣啷咣啷”的哆嗦个不停。看到这情景,我心里“咯噔”一下:好家伙,都成这样了,还能飞吗!
机长和机械师是两个大胡子的伊朗人,看上去有五十多岁,坐在驾驶室里,微笑着向我们打出“OK”的手势。在安全员的引导下,我们怀揣着不安钻进机舱,穿上救生衣,戴好耳塞,大刀片似的旋翼又重新急速旋转,空气被切割,发出尖厉的“咻咻”声。待机械师检查完毕,机长拉下操作杆,飞机缓缓升空,悬停,随后机头下压,“哒哒哒……”,直升机载着几颗七上八下的心,在一片茫茫夜色中朝着漆黑的大海飞去。
五分钟后,海岛上璀璨的灯光就消失了,我们已飞临大海上空,被天地间浓浓的墨色包围,只有舱外信号灯闪烁的微光划破黑暗,提醒我们此时正悬在数百米的空中。不知是真得困倦了还是为了消除恐惧,坐在我旁边的老崔和刘玉林都紧闭双眼,靠在座椅背上一动不动。风虽然很大,可是飞机飞得蛮平稳,我紧绷的神经渐渐松驰,一阵睡意袭来,打了个哈欠,昏昏沉沉的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被剧烈的震动惊醒了,此时的直升机像得了帕金森氏症似的不停地抖动,继而开始大幅度地左右摇摆、上下颠簸,和之前乘坐直升机那种轻微晃动的体验完全不同,坐在前排的老陈和朱华被颠起来,头重重地撞到了机舱顶部,更要命的是,外面一直闪烁的信号灯恰在此时熄灭了,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天哪,这是坠机的先兆吗?联想到前几日一架民航客机在伊朗西北部山区坠毁,据说空难是由于美国制裁伊朗之后,老旧飞机的零部件无法及时更换而突发机械故障所致,我的手心里就汗津津的,现在我们乘坐的正是一架高龄且超期服役的“老爷机”啊!
没有了信号灯,我们和黑暗彻底融为一体,剧烈的颤动把所有人都震醒了,每颗心都被莫名的恐惧紧紧地攫住,机舱里弥漫着一股幽灵般不详的气氛,机长倒是比较镇定,黑暗中,不断地在高频电话里用波斯语讲着什么,大概是跟机场报告直升机目前的状况。我努力压制着恐慌,瞄了一眼手表,从起飞到现在四十分钟了,按航程为一个小时计算,已经飞行过半,难道这次飞行真得是我们的绝命终结站? 过了一小会儿,直升机状况愈发恶化,在墨色暴风中像个醉汉一样脚步趔趄,已完全无法直线飞行,每颗心脏都跑到嗓子眼儿,在那里“砰砰”乱跳,谁也无法预测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死的绝望和生的希冀像两只怪虫,在人们心头胡乱地爬来爬去。
有一刹那,我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死神来了》中艾利克斯的超常预感力,如果能预感这架飞机在空中遇险,说破天也不让大家登机啊,现在一切都晚了,只有生死由命。机舱外面,飓风似无数恶鬼在嘶吼狂叫,发了疯一般拍打着直升机的舱壁,誓把飞机撕为碎片,舱壁的“嘣嘣”声让每个人都心惊肉跳,身下的坐椅“咯吱咯吱”响个不停,我们像坐过山车一样惊恐万状的大叫着冲高落下,这时,舱门突然被狂风扯掉,“嗖—”的一声,消失在无尽的夜空,风猛地灌进机舱,机长一声惊叫,失控的直升机翻了个跟头,断为两截,自由落体般向着暗海砸去,“砰”!一声巨响,腾起一团血色火光……
我冒出一身透汗,眨眨眼,幻像消失了,但是机舱外面狂风依然暴虐,信号灯依然死寂,或许是为了增加动力,空调已被关停,狭小的机舱里热气蒸腾,每个人都憋出一头汗来。机长把马力加得很大,直升机像头困兽一般,在与暴风的搏斗中艰难前行,死神一路紧追,并不曾远去。
正在这时,一粒莹火般的灯光在暗海中浮现,就像荒漠中突然冒出一颗充满生机的嫩芽,大家一下子振奋起来,万一直升机需要迫降,总算有了着陆之处。希望,像藤蔓一样在心头蓬勃生长,魔幻般化成一片绿色田野。近了,更近了,莹火慢慢地从一粒变成了邮票大小的一片,再变成巴掌大小的一片,最后连井架都看得清清楚楚,原来正是我们要去的“挑战者号”海上平台。
灯光照射下,大海从黑暗中探出头来,露出狰狞本色,张开巨口,一次又一次狂啸着扑向平台桩腿,欲将钢铁咬为两截,吞入腹中,隔着舷窗就听到雷鸣声声,砰!砰!浪头在钢柱上碰得脑浆迸裂,雪水四溅,前面的海浪粉身碎骨,后面的又蜂拥而至,战况分外激烈……正常情况下,直升机应该减速靠近平台,拉起机头,悬停,然后降落至飞机甲板,可此时直升机病魔缠身,已经几近失控,一路狂奔着向飞机甲板俯冲而去,眼看就要撞上甲板,我心中大喊:完啦!完啦!一切都结束了!说时迟那时快,就听机长一声惊叫,猛拉操纵杆,飞机用尽洪荒之力,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吼,“嗡!”,机身剧烈颤抖着,在空中划了一个U型,重新回到空中,那一刻,大海就在我们身下咆哮着、翻滚着、摇晃着,雪浪滔滔,犹如地狱恶鬼呲出来的森森白牙!直升机蹒跚着飞向远处的风中,我们已魂飞魄散,忘记了呼吸,刹那间,不知道是活着还是死了还是在梦中。
我眨眨眼睛,确定没在梦中,我们真的和死神擦肩而过!
直升机像发了羊角疯似的在空中盘旋了很久,再一次试探着向平台靠拢,飞机甲板上的那圈夜航灯在暗夜里散发着珍珠般的光芒,这片方寸之地就是我们渴望停靠的生命岛,此时,它近在咫尺,却又远隔天涯,直升机数次飞抵甲板上空,又数次被狂风吹偏,我们的心也跟着起起落落。突然,机长将飞机在空中调了头,机尾朝向甲板,借助狂风乱舞的脚步,加速后退,再后退,十米,三米,两米,一米……“咚”的一声,机身一震,轮子触到了甲板,飞机晃了几晃,停稳了。“我们得救啦!”大家如梦初醒,机舱里顿时一片欢腾,沉重的气氛一扫而光,化做劫后余生的狂喜。
那天,直升机到底出了什么故障,我们不得而知,只知道我们得到了命运之神的眷顾,让我们逃出生天,没有葬身大海。多年以后,这架“贝尔”直升机仍能时不时地闯入我的梦中,一次又一次,载着我们这群石油人在暴烈的飓风中朝着大海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