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阑尾(4)

第四章  他和她的生活

    在他发完那条短信的第二天,他们见面了。

    可知那天下午参加完学校的大会已经是五点半,跟赵暮云的约定时间是六点。来不及收拾,可知急匆匆赶往北区商场。提前五分钟或者十分钟到一直是她的习惯。到达地点,赵暮云或者说跟照片上长相相似的人还没到,可知给他发了讯息:我已经到了。赵暮云迅速回复:我马上就到。你在门口稍微等我一下。可知抱着双手,在门口走过来走过去。

    冬天的寒冷还没有过去。可知穿着羽绒外套,运动鞋,毛衫,运动裤,不是深蓝色就是黑色,这是她觉得自己最舒服的状态。她的身量倒不小,只是偏瘦,尤其是上半身,记得上大学时有一次几个好友坐火车一起去平遥古城玩,在车上旁边的姑娘死活不愿靠在可知身上,“你身上骨头太硌人了!”可知看看余晖,那些光束照过政府的高楼,又射到商场的玻璃,不刺眼,风倒是有一点,却也不冷了。真是好天气啊!

    十二分钟,等看见从石梯下走上来的青年,可知的脑子里说了一句:他迟到了将近五分钟。

    青年走得很快,最后一两步直接是跳上来的。等他走到和可知一层,夕阳的光恰好照在他的发梢。白衬衣,深蓝色毛衣,黑色毛呢外套,黑色休闲裤,黑色鞋子。

    “对不起,我没来过北区,耽误了一些时间。一下班我就出发了。”青年微笑着说。

      “没关系,我一般喜欢早到。”说完这句话可知有些后悔,这不是在变相指责别人的迟到吗?!

    他们等在电梯前。“我叫魏可知,你好”,赵暮云突然笑了,“我当然知道你,主任一直夸你,你好,我是赵暮云”。

    于是通往餐厅的那条路,他们一直有说有笑。赵暮云问可知教学生累不累,可知就把脸皱成油豆皮,说学生都是妖魔鬼怪。赵暮云一直盯着可知看,一直在笑。他们在商场里转了一大圈,餐厅那么多,他们一家一家地选,可知想吃素,于是最后去了一家蔬食。

    “我跟你讲,我高中有一位化学老师特别奇葩,我们都叫他杨然然(在A市方言里“然”,表示一个人很糊涂),他经常嘴里念的化学方程式和正在写的不一样!”可知知道自己心境又到了一个至高点。话开始变多是一个表现。

    “等等,你哪个高中的?”

    “A中啊”

    赵暮云脸上的笑涡一下子加深了。“学妹,我是大你六届的学长。杨然然是我班主任。”

    可知感觉自己的眼睛瞪得太大,好似要裂眶而出。“然然还有更多经典桥段,你要不要听?”于是,可知看着眼前这个青年的脸生动起来,他一会儿讲自己怎么捣蛋,然然怎么打他,一会儿讲可知也认识的其他老师的故事。

    “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赵暮云让可知赶紧喝口水,自己也喝。“你介不介意,我比你大六岁。”

    怎么会在意!我简直太喜欢你了!

    可知内心有猛兽,表面故作矜持,随着成长,她已经开始学习内敛与忍耐。“没关系,我不介意”。就在这时,远处有人叫可知的名字,可知转向过去,原来是自己学校的副校一家。可知立即站起来,鞠躬。赵暮云整了整衣衫,随后也起身朝着那边问好。可知望向眼前的这个人,无论从那一个方面去考量,都可以用优秀来评价。

    一顿饭吃了很久。吃完,可知提议去公园消食,赵暮云一起。他们就一圈又一圈地走起来。公园的道旁全是浓密的树木,夜色不浓,远处的灯光柔和温暖。在这个绿色王国的旁边是川流不息的街道,然而嘈杂透不进来。赵暮云把可知的小花包背在背上,嘴一直咧得很大。他身边这个小姑娘真有趣!

    晚上十点,可知说:你回吧,晚了。于是在地铁口,他们分别。可知看见赵暮云下阶梯的背影,转身也走。她今天高兴,想要疾走回去。

“回去路上走慢点,注意车。”赵暮云的讯息发了过来。

可知忙回复“嗯嗯”

“看路,不用回复了”

可知一路都在欣赏夜色。她觉得自己憋闷已久的浊气好像都吐了出来。脚步那么轻快,走得那么迅速,心脏的重量都减轻了几克,灵魂轻飘飘。她在会所里发了一条:我今天遇到的那个人很不错,我很喜欢他。他竟然还是我的高中校友,这是不是缘分?

“会所”这个名字既骚气又奔放,会员只有三人。胡西,红猪,可知。这三个人在2017年已经相识相爱了几近二十年。西西和猪猪是知道可知今天的会面的,因为这场会面前还有一场小风波。

赵暮云并不知道,或者说那时还不知道,自己的一些行为曾引起可知的怒气。他在加了可知的微信后,因为一直不知道可知长什么样子,自己又在这种事情上追求高效,所以在会面前说过这样一句:把你中等相貌的照片发给我。可知一看到这句话那个中午就爆炸了。什么叫中等相貌?这是在验货吗?会所也在同一时间知道了这一事件。

西西和猪猪说,没事,相亲次数多了的人都这样。

中午去上班的时候,可知跑去跟那个老师说,赵暮云说话太硬,怎么感觉在做交易!那个老师一愣,随后说:哎呀,不是,他们这是职业病,就喜欢发号施令。小赵是个好孩子。

可知怒气未消,“唉,我都不想见了”,“哎呀,去接触一下嘛!”

那就当是去蹭饭好了。可知心想。

幸好我最后选择去见了他。可知后来想。

那晚,可知的笔记本上多了这样一行字:

赵暮云,请不要放弃我。

跟赵暮云的接触越来越多。赵每天都会跟可知说自己在做什么,晚上要陪领导打球,胳膊好酸,材料才开始写,眼睛发炎了,又要加班了。可知的幸福就这样来临。

办公室的同事发现她们的小姑娘开始有了心事。有时候见她发呆,有时候看她傻笑。

可知和赵暮云不常见面。可知在北区,赵暮云在东区。两人下班都很晚。所以相聚放在了周末,准确说是周六。按照赵的说法,咱们周天都得休息,准备周一的上班。可知同意。

第一个周末,赵暮云带可知去了自己研究生院校的后山。他先让可知坐地铁到一站,然后开车去接她。这一带还没有春的意思,樱花树还全是枯枝。同行的还有赵的一位挚友,已经是博士留校的杨教授,他的妻子跟着一起。”这是我的朋友,魏可知“,可知站在赵暮云身边,得体问好。他们登山,谈天说地,赵暮云嫌可知爬山无力,总在后面推她几步。杨教授和妻子一直在看运动软件上自己行的步数。

作为一名公认的”文学少女“,可知将今天的经历写成了文字:

”我也登山看景。山中樱花未开,只有一些干枝,游人也很少,大树下只有三两桌人吃饭闲谈。但我确乎感到了久违的安宁。坐在椅上,结识新友,没有天花乱坠的侃,也没有小心翼翼的拘谨。杨教授是一个醉心学术的人,他的依凭便是能力,也只有这个能力能够成就他。社会种种好似在改变他,但又没有成功穿透那颗有所坚持的心。所以那些琐事那些事务那些令人心累的东西于他又有何干?赵暮云说最信任这个朋友,实在很值得。“

日子如流水,二月迎来可知的生日。距离十二点还有十分钟,可知躺在床上。她其实早已经不等待所谓的整点祝福,过去年轻的几年一直在等怪兽的祝福,却一次都没有。可是今年不一样,有一个人进入她的视野,开始融进她的生活了。

如果这个人没有发来祝福,我就放弃他。即将二十三岁的可知依旧任性。

屏幕上四位数字都变成了零。

”愿许的愿,都可成真。前途未知,情义已知。“赵暮云真的很会表达。

可知想起前段时间看到的一句诗,是法国女诗人艾侣霞的诗,

”心在树上,你摘就是“,会不会太直白呢?后来可知折衷,发了一系列的感谢的话语,最后把这句赘尾。既深情又不唐突。

学校里组织老师参加全市的电台节目,每人要求录音一首诗。可知喜欢冯至。为什么喜欢呢?冯至的诗温度偏低,冰冰凉凉的。不是鸡汤,也不是奶油,既不虚妄,也不热烈。可知偏爱他的克制的深情。

南方的夜

  冯至

  我们静静地坐在湖滨,

  听燕子给我们讲南方的静夜。

  南方的静夜已经被它们带来,

  夜的芦苇蒸发着浓郁的情热——

  我已经感到了南方的夜间的陶醉,

  请你也嗅一嗅吧这芦苇中的浓味。

  你说大熊星总象是寒带的白熊,

  望去使你的全身都感到凄冷。

  这时的燕子轻轻地掠过水面,

  零乱了满湖的星影——

  请你看一看吧这湖中的星象,

  南方的星夜便是这样的景象。

  你说,你疑心那边的白果松

  总仿佛树上的积雪还没有消融。

  这时燕子飞上了一棵棕榈,

  唱出来一种热烈的歌声——

  请你听一听吧燕子的歌唱,

  南方的林中便是这样的景象。

  总觉得我们不象是热带的人,

  我们的胸中总是秋冬般的平寂。

  燕子说,南方有一种珍奇的花朵,

  经过二十年的寂寞才开一次——

  这时我胸中觉得有一朵花儿隐藏,

  它要在这静夜里火一样地开放!

  ——1929

可知录好后,自己听了一遍,声音有些稚嫩,但还是想和赵暮云分享。赵暮云还在加班,他的时间似乎总是那么少。

赵暮云下班后,看见可知的语音文件,点开就听。远处同事叫他去食堂,他边走边听,一听见可知那小孩子的声音就笑了。回去好好听,这家伙开场白不好,得给她重新写。同事看见赵暮云那张冷静的脸上未散的笑容,觉得很诧异。但他一直显得和人有距离,所以没有多问,只是肯定是好事相伴。

幸福好像真的静悄悄来了,又那般轰轰烈烈。每个周五,赵暮云和可知一起商量周六去哪里玩,他们为了一个地点查询很多资料。赵暮云说咱们去东区的河堤转一转就好。可知前一天发烧,赵暮云说第二天就在家休养,可知死活不愿意。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的每个周六都是阴雨天。河堤的杨柳已经有了绿芽,远处有小孩子放风筝,脚步很重,踏着河堤的木板塔塔响。可知的全身还是在痛,昨晚赵暮云一直陪她聊天,每半小时让她喝水,她趴在床上,生气酸楚失望一起袭上来。

他如果能出现在自己身边多好,像一个担心着急的男友。可是这么做的意义又不大,赢了感情,却不是理智的举动,费时费力。我们都不是十几岁的小孩子了,怎么可能有这种感性冲动的行为呢?可知一直在告诉自己这些道理。可是当赵暮云在电话那边说话时,可知的语气却越来越生硬:嗯,是,对,好。没过一会儿赵暮云发觉了可知的异常,

”有些事情我不做不是我不能去做,而是我觉得不管什么方式,目的达到了就好了“

赵暮云又在给我上课!可知无奈。自从认识了他,好像自己的很多工作成了他的一部分,不管是家长会还是演讲比赛,甚至班级管理,赵暮云都要一一过问。可这种无奈之中,喜悦占了大多数,我是有人管的,他在关心我。可知控制住了自己发烧的那股无力。

赵暮云趴在河堤旁的木栏,看湖水。水浅,碧绿色。”如果有这样两个人,一个能力出众,是你喜欢的;一个人呢,他(她)很喜欢你,能力可能没有前者强。可知,你选哪一个?“

”我没办法选,两个人在一起应该是互相喜欢的。“

”不,在这里你必须选。“赵暮云的语调变得低沉。

”非要选的话,我只能选择前者。但选前者我会痛苦,选后者我的痛苦会弱一点。不,这两个人都不要。如果没办法统一,那我自己一个人更好。“可知在想,那个他到底是哪一个呢?是她?前者这个选择自己已经走过一次,那是黑暗的不愿意回想的岁月,但是若再让走一次,结果还是一样的。

”你是不是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可知的敏感的情感触觉在这时显露出来了。

赵暮云看着水,有十几秒的沉默,”倒也不是什么事情“,”我谈过一次恋爱,我可真不是你说的老司机啊“,”那个人呢,家境很好,从她的穿衣打扮可以看出来,我们在一起时间不长,她家里人知道我,她什么事都会回去说,后来呢,她说要跟我结婚,我想了想,觉得可以去见见父母,可没等我去见,人家爸爸说我俩属相相冲,在一起不合适。我当时知道了感觉真可笑,认为这一家人真不靠谱,而且他爸爸认为我不爱那个女生,说什么事都是对方在付出。“

”那你到底喜不喜欢?“可知觉得自己右腹下方有一个地方隐隐作痛。

”我不知道,在一起的时候总觉得那个人层次不够。我只是不甘心,凭什么没有见我就否定我,这一点都不公平“赵暮云的脸色没有变化,声音却稍微硬了一些。

”后来呢,后来我们又在一起一段时间,我却老觉得心里面有疙瘩,就跟那个人说不行了。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小孩子的笑声传过来。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

”一年前吧“

“你现在还受这个事情影响吗?或者说,如果那个人再出现,会不会影响到我们?”可知眼前不断浮现怪兽的影子,她不停地深呼吸,手一直在摸自己的鼻子。

”你放心,这件事情过去了。只是我一直不甘心,他们算什么玩意,随便否定一个人,不公平“,一抹厉色终于浮现在赵暮云的清俊而棱角分明的脸上。

”你只是自尊心太强,不甘心。要我说,你是喜欢那个人,只是不够,所以你们不在一起是合理的。“天知道!可知说出这几句话时喉管的那种苦味是多么浓烈!她的双手有些发麻,需要使劲搓一搓,我为什么要遇到这种情况?右腹又开始痛了,这回位置变得模糊起来,好像联通整个胸腔都开始变得干涩。

      赵暮云转回头来看可知。眼前的这个女生脸白白的,有点泛青,她的病还没好。他从口袋里突然拿出来一颗糖,奶糖,递给可知。可知木然,没有像以往一样顺从。他有点惊慌,再把糖递过去,好像无声在说:一定要吃。可知看着面前这只手,白,骨节分明,上面是一颗大白兔。很想笑。她明白,如果拿走这颗糖,表示自己包容这段过去。心越来越往下沉,但手却伸了出去。赵暮云松了一口气。

      回到车中,赵暮云说今晚咱们去拜访一位我的好朋友,他是我高中同桌,咱们一校。车行驶在拥挤的道路,音乐放的是陈粒的歌,可知早在三年前听惯后就没再听,赵暮云很喜欢听,他又开始高兴起来。可知望着窗外灰蒙,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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