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照片还挂在墙上,是一张穿着红色裙子的照片。那个时候她二十五岁,几杯酒之后,她的面颊微微发红。她的眼神中有比酒更令人迷醉的东西。她的男友钟爱这张照片。在向她求婚的时候,他为她弹了克里斯·蒂伯的《红衣女士》。照片中的裙子还在她的衣柜里,尽管她没有任何打算再一次穿着它出现在某个场合,它却永远占据着一个专属角落,和她的牙套,向日葵发带以及宝石项链一样。一年以前,她的男友在一次车祸中去世。她没有离开他们的公寓,她的照片还挂在墙上,和他们的照片一起,他的手松松地放在她的腰间。
他曾经常常这样搂着她,她做早餐的时候,她从浴室里出来擦头发的时候,她看书的时候,他们一起蜷在床上的时候,他们去河边散步的时候。他们从来不走河边的小道,她更喜欢山顶上那条和河道平行的小径,从那里他们两个人都可以看到河,耳边有风的声音。他的手就像往常一样松松地放在她的腰上。当她执意要从山顶城堡的窄墙上走过的时候,他的手开始绷得很紧,她能感到他手心渗出的汗水。他喘着气,仿佛是在强力意志支撑下的马拉松的最后一段。直到他们安全地回到宽敞的小径上,他的手才又恢复了往常的柔软。
在他最后的时间,她揉搓着他的手,想要复制他的手的全部内容。她凝视着他手掌的纹路,她的食指和中指缓慢地滑过他的每一根手指。她闭上眼睛,凝神纪录最后一刻感官接收的所有讯息。
现在她一个人住,公寓变得有些凌乱。她的书开始堆满了书架,又蔓延到书桌上,再滑落到地板上。一个人做早餐的时候,她常常唱歌,唱他曾经为她弹的歌,《同样的阳光》和《圣露琪亚》,还有《梦中再见》。偶尔她会停下来播放他为她录制的《红衣女士》。
刚开始见面的时候,他在周末约她,她却因故无法赴约,从周末到第一个工作日,再到第二个工作日,最后直到周四,她才终于出现在约会地点。第二次约会竟然如是再度拖延到周四。她为此道歉。他微笑着说他已经养成了在周四期待她出现的习惯,像是小王子的狐狸。在他离开之后,她打开《小王子》,读到小狐狸出现的那一章。小狐狸对小王子说:“请……驯养我。”
第二天晚上吃晚餐的时候,就在右牙咬合的一刹那,一阵剧痛向她袭来。过了一个小时,疼痛没有丝毫缓解。睡前她不得不服下一片止痛药。
醒来以后,疼痛不再像昨晚那么清晰。她没有再次服用止痛药就去了医院。排队等候的时候,疼痛开始渐渐浮出水面,就像处于萌芽期的春苗迅速生长,从右边脸颊蔓延到头顶。此刻她手握的号码还未显示在电子屏的队列中。她打开手中的小说,迅速地翻过一页又一页。她看到了许多个字,却没有明白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当她的号码终于出现在队列里的时候。她把小说扔进了包里。她站起来,在电子屏前面来回踱步。她看着电子钟上跳动的时间,感受着浸润每一秒的惊心动魄的疼痛。
属于她的时间终于到来,她快步走向医生的诊室,等候她的是一位亲切的女医生。她躺下来,张开嘴,闭上眼,等候医生在狭小的空间里完成所有的精密动作。半个小时里,疼痛渐渐消失。等到她捂着嘴站起来的时候,疼痛已经被搁置在了这位和蔼的医生的镊子和探针里,患处只剩下某种药粉的味道。在之后的一个月里,每个周四的下午她都要再次来到这里完成余下的根管治疗。
在牙痛引发的三叉神经痛骤然消失的下午,穿过繁花盛开的公园,她感受着春日前所未有的清朗。路过曾经他们常常一起晚餐的餐厅,她走了进去,点了和往常一样的餐点。现在她只能用左边的牙齿咀嚼食物,却并没有影响味觉接收的刺激。
晚上她躺在他们两个人的床上。床的右边是他的位置,床的左边是她的位置。每当她独自思考问题的时候,她躺在床的左边。大部分时候,她斜着身子让上半身靠着右边的枕头,那是他温暖的胸膛的位置。
她努力在右手上恢复关于他的手的记忆,用他的手抚摸她的脸,试着安慰残留着不安。她开始想念迅速消失的疼痛。她用舌头轻触疼痛的位置,又迅速缩回来,但无论如何,这颗破裂的牙齿都不再是那惊心动魄的疼痛的发源地。没有了疼痛,在原初的位置只剩下一颗空洞的牙齿。泪水从她的脸颊上滑落下来。
第二天早晨,她从墙上取下了她穿着红裙子的照片和他们的照片。
一个月以后,她搬出了他们的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