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乔立杰
望着小依远去的背影，我八岁的心灵受到了触动。我站在原地沈思很久……
夜色笼罩着我，独自走在回寺庙的路上。当我踏进院落时，看见了屋里灯还亮着，我知道僧主在等我。其实，我不知道黑夜意味着什么，我很小，但是我不知道惧怕。我不懂得白天和黑夜的区别，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我只是知道白天和黑夜是一种常态，我不懂得黑幕底下会出现什么令自己恐惧的东西。反而，我倒是比较喜欢黑夜，因为万物都变得好安静，只有风的声音。我的小脚丫踩在地上，发出的沙沙的声音是那么的悦耳。院子里种了很多枫树，秋季地上落满了树叶，所以踩在上面觉得特别的酥软，很是舒服。
当我摆着自己的小胳膊，有模有样地走进屋内时，僧主没有动。他知道是我，每次水葬之后，我走进来的时候他都知道是我。因为这个地方别人是不能进来的，每次我感受神的昭意之后，他都等着我，给我讲学，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木子回来了？”僧主没有回头，只是闭着眼睛，深沉地问道。
“恩。”我点点头，虽然他看不到，可是我还是很尊重地点点头。
“神来了吗？”
“我……我没感受到。僧主。”
“哦……”僧主故意延长了语气，但是听不出失望，因为这样的回答他已经听到不止一次了。我低下头，好像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等了很久，他没有说话，我知道他没有生气，因为他不会对我生气。从我懂事开始，我就记得他从来都没对我生气过，他说过我是神之子，是未来的僧主继承人，是旁人无法辱骂的神的化身，即使他也不会对我生气的。我可敬的神，你把我放在了无人企及的高度，别人只能仰视我，却不敢蔑视我，苍茫的大地之上，我有着无限的尊贵，是万物朝拜的神之子。
“你年龄还小。”僧主停了好大一会，继续说着。“木子，你的心和你的灵魂还是没有完全被神感化，虽然你是神之子，可是你也需要不断地接受神的昭示。我在你很小的时候，也是和你一样，没有太多的感受，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木子，你是我见过的最尊贵的神之子，可见神让你来到秋水，那是何等的高明。啊！我可敬的神啊！”
听着僧主的阵阵感叹，我低头无语。虽然他没有责怪我，可是我总感觉他说这样的话比责怪我还让我难受。我不会说谎，我只是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我相信当我接受了心灵的感化，我会变得强大无比。我把一切最虚伪的想法埋在心底，就是为了有一天虚伪变得真实，当埋在心底的种子有一天萌发，我也相信那将是我毕生的骄傲。
“僧主，秋水人为什么这么渴望死亡？我不明白……”在我八岁的夜晚，我不得不问这个困扰了我很久的问题。这个问题在别人看来显得深奥，可是对于秋水人来说，这是一个常常议论的话题。就像是每天都要吃饭一样，如果每天不思考一下这个问题，那么每个人都会觉得在心灵上少点什么。我知道我渴望得到他的答案，因为我需要知道我存在的意义。
“额……木子，你要记得，在秋水，有神的存在，人们心里都会有神的身影。人们渴望死亡，是因为我们热爱自己的生命和家园，我们誓死守卫着的秋水湖，是我们每个人内心无限的向往。水葬，那是秋水部落最崇高无上的礼遇，那么，死就这样变得伟大。秋水里每一个人都没有尝过秋水湖里的水，因为那是圣水，它里面躺着无数秋水英灵。我们，之所以生才会之所以死；我们之所以死才会无限崇拜死。死不是意味着我们的终结，而是意味着我们的开始，秋水之神接纳每一个死者，是为他们开启另一个崭新的世界。”
“我还是不明白。”我摇着头，看着僧主苍老的后背，那样的脊梁我盯了好久，我不知道那是意味着什么，它是撑起了僧主，还是在撑着整个秋水部落。
“木子，你只要记住一句话。那就是，死亦是生，生亦是死。”
“死亦是生，生亦是死。”我在嘴里嘟囔着，努力让这句话刻在我的脑海里。
“对。你是神之子，是未来守卫秋水的勇士和首领。我们世代耕耘的秋水部落处在一个闭塞的地域里，我们几乎与外界失去了所有的联系，我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我们只是过着自己平凡而又幸福的日子。面对这种单一和单纯的日子，我们必须有信仰，因为那是我们存亡的关键。我生活的六十多年里，我一步都没有离开过秋水，我必须坚守自己的责任，替神照看秋水的子民。而如今，我老了，你年龄还小，你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
“僧主，我知道了。我会努力的，我知道，我现在还无法真正明白什么是信仰，什么是死亡，什么是无所欲求的死，可是，我唯一明白的就是，我是神之子，我定会誓死捍卫神的尊严，给秋水子民幸福。”
“恩。很好。”僧主点头，看得出来他对我的回答很满意，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学会说这样的话的，那么的慷慨激昂，那么的完美无缺。
“可是，我有心跳。”我顿了顿，还是说出了这个不愿说出的话。
“心跳？”僧主转过头来，吃惊的看着我。“心跳？不可能，神之子是不会有心跳的。”
“我确实有。”我很坚定自己的说法。“每次我看到小依的时候，我就会有这样的感觉，我的心跳得好厉害，我甚至能听到它的声音。”
“小依？你说的是小依吗？”僧主疑惑地看着我。我点点头。
“我早就说过，她是不祥之人。从我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她没有那么简单。我能看透每个人的内心，因为秋水之人的内心是那么的单纯，可是唯独这个小依，她小小的年纪里却蕴藏着我无法解读的深沉。你看到她会有心跳，可想而知她内心能量的可怕，你可是神之子啊，我要记得，以后你要远离她。”
“那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我没办法理解这里面问题的严重，我只是觉得我跟小依在一起的时候，我能感觉到我是活着的。她能看透我的内心，在她面前我不用装得那么虚伪，那么累。可是，僧主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我远离她，我很是不解。
“你记得我跟你说过很多遍的话吗？就是神之子最忌讳的事情吗？”僧主看着我，迫不及待地等待我的回答。
“我知道，神之子是不应该有情感的。”
“对。你要永远记得，作为秋水至高无上的神之子是不应该有情感的，所以我们的心是不会跳动的，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情感对于我们来说就是一把毒草，它会湮灭我们平静的内心，淹没我们神圣的理念，彻底摧毁我们的纯洁。更严重的就是，它会毁掉整个秋水部落。”
我内心第一次感到了恐惧，虽然我还是没有办法想到问题的严重性，可是看着僧主严肃的表情，我不敢再问下去了。我只能沉默，在烛光闪烁的屋子里，我感受到了空气的压抑和黑夜的凄凉。
外面叶子在响，今夜又起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