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穿了解放鞋,腰上绑着柴刀,肩上背了个长长的不知道是什么的圆铁筒,妈妈一手牵着弟弟,一手手里拎着个鼓鼓的不知道是什么的小袋子,哥哥牵着我——我们一家人出门了。
出了门,走过门前田埂边的十几米的小土路,右转上了出村的大路,然后我们在路上走啊走啊,走了很久很久,走过一棵又一棵的十几人高的大树,走过一片又一片的密不透风杂树丛,我们还在走着。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大家心情都很好,尤其是爸爸妈妈,妈妈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笑了好多次。
终于,我们来到一处干净整齐的林子旁边,爸爸左转,脱离公路,钻了进去。又往林子里走了十几米,到达了目的地——两棵躺在地上的大树旁。
我们应该是先休息了会,然后爸爸解下腰间的柴刀,一只脚踩在横木上,手拿着那跟原铁筒,抵在木头上用力一压,蹦一声,我的脑袋被什么砸了。
我啊呀一声,双手摸着脑袋,老疼老疼的。
可是爸爸妈妈却大笑起来。
妈妈将我拉到一边,揉我的脑袋,并嘱咐我们三个都站远点。
我被爸爸手里的那个工具从木头里打出的小木塞砸中——这是做香菇的第一步。
爸爸间隔的在木头上一个个的打出拇指大小的小圆洞洞,木塞子一个接一个的伴随着嘣嘣声四散飞出来。
打好洞后,妈妈便往那些小洞里塞她带来的小袋子里的东西——细细的活了泥的木屑,塞完木屑,她将起先弹出去的小木塞又牢牢压回去,一个香菇便种好了,过一段时间,就会有香菇从那里长出来。
爸爸打洞的速度越来越快,嘣嘣嘣一声接一声,木头塞子一个接一个的从他肩膀边飞出来,在绿林里划了道白色的弧线就不见了。
妈妈速度跟不上,便嘱咐我们去捡木塞子。这简直是眼力加勇气的考验。我们仿佛冒着枪林弹雨抢救秋收成果一般,努力而闹腾的在那间林子里来回穿梭。
不知道什么缘由,爸爸和妈妈又笑了好多回。
林子很密,树像排兵,站得又直又整齐。爸爸妈妈的的笑声从嘴里发出,撞到一棵树又弹回来,又撞到下一棵,久久的在林间徘徊。
林子后面是白色的光,看不见光后面是什么,那天下午白光中的林子只有我们一家人,整个世界仿佛也只有我们一家人。
打好洞,装好药的香菇树后来被爸爸陆陆续续的搬回了家,放置在了厨房后院的一个小角落里,装点陪伴了我的大半个童年。
我家的房子非常的长,从左往右分别是我家厨房,我家卧房,大堂,奶娘卧房,奶娘厨房,长长的房子后墙是一条小小的浅浅的小沟,里面永远都有清清淡淡的水,但是从来都不深。沟后面便是拔地而起的山墙了,山上的竹子可以扫到我家楼顶,所以灰灰的屋瓦上总是在雨后堆积灰褐色的细长的竹叶。
但是这山到了我家厨房后便往里收了很多,贴心的给我们让出个三角形的后院。那些香菇树便被安安置在了往大堂收的锐角里,竖立着,一根叠一根,高度错落,爸爸还在它们上头搭了个小棚子,用红棕色的棕片盖顶(棕片就是用来做蓑衣的那家伙)。
这样,那个小角落便永远的处于阴凉之中了,香菇们似乎非常喜欢这样阴凉潮湿的环境,每逢下雨过后,它们就长得特别的喜人,呼的冒出一大片,热热闹闹,熙熙攘攘的。等我稍微长大了点,下雨之后的清凉里,我最爱做的事情就是跑到那个小小的香菇棚中,查看它们的长势。
山里的雨总是一下几天,即使雨停下之后仍旧阴阴绵绵,空气绿得都能滴下水来,但又是让人神清气爽的绿和湿,在这样的时候,撑把大伞,或者不撑,在绿色的水雾中走到它们跟前,看见之前被采过的地方又圆滚滚的冒出了个小孢,憨憨的、固执的长在那里,心里边也跟着冒出了一个小孢。眼睛往旁边看,又一个,再往旁边看,整整一片……心里的快乐也跟着冒出了一整片,噗呲噗呲的要爆裂。
然后我就前后左右的绕着它们转,往角角落落里看,因为会有些大个的家伙们躲在那里,只要菌伞超过烧酒盅大小就可以摘了,但我往往会等一等,除非凑不够数或者没菜下锅,不然我是不会碰它们的。而是等到它们长到小茶盅大小,因为这样这样大小的最好吃,肉质最鲜最Q,不像酒盅大小时那么硬。用它们来炖排骨,简直能香遍整个村,香到三味。它们的香干干净净,因为它只接触过山里干净的土、干净的水和干净的空气,香得没有一点杂质。后来我到别处吃过许多大棚里栽培出来的香菇,总觉得香味里有锯木屑的味道,香菇嚼着也像刨木片,不知道是变的是什么,它们还是我。
香菇再长大到碟子大小的味道也可以,但是若超过碗,甚至到盘子那么大,就不好吃了,没有味道或者有股腐木味。而那些长在靠山一面角落的,非等长大这么大不能发现,我总是手举着一只硕大的香菇,却觉得可惜,错过了它最值得被采摘的时间。
摘香菇的富足感和喜悦感非亲身经历不能感受,尤其每次只摘小小几个或十几个的时候,而且是从你熟悉的每个香菇洞里长出来的时候。又隆重又珍贵。
摘香菇的时候你不能拼命的拔它,会把它们的根弄坏,无异于愚蠢的竭泽而渔。你需要用食指和拇指捏住香菇缔,轻轻的左右摇晃,摇两下它们就乖顺的到你手中了。当然也有固执的,非得悍摇许多下才肯乖乖就范,这种的往往肉质敦实厚重。摘的香菇以根部带下的木屑最少最好,因为这样对香菇株的伤害最小。在过一阵子,这里又会重新冒出新一轮,如重生一般,如人一般。
尤其快乐的是傍晚时分,灶台的火已经烧着许久,锅里吱吱的冒着香味,妈妈就站在锅前,一边忙乎一边呼到“去摘几个香菇来。”
我忘记那些香菇树是什么时候越长越少,最终老死的。它们彻底的不再长菇子了。后来爸爸把那些木头劈了当了柴火。但是他没再带我们重新做一次香菇。
那天林子里的笑声,那至今让我怀念的香味,我到很大之后才知道今生不可重得,如同其他许许多多简单美好的事情一一样,以为可以一遍遍重复,等到很久之后才幡然发现,一生只有一次,或者一段。